第26章
瓊華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的梅川園像往常一樣,忙碌中透着幾分冷清,許懷清好幾天不曾來過了,他一直宿在易秋苑。
貼身的丫鬟挑了簾子走了進來,瓊華立即轉向了她,丫鬟抿了抿嘴,然後搖了搖頭,怕看到瓊華失落的表情,自己倒先低下了頭。
怎麽會?
那封信許夫人一定是看過的,不可能不派人去抓奸,這麽大的事怎麽會悄然無聲?
“幫我梳洗,我要去易秋苑。”
丫鬟擡起頭,略顯驚訝,道:“去哪做什麽?”
“莫不成,我還不能去看我的夫君了?”瓊華咬牙道。
穿長裙,着大袖子衣,結高雲髻,簪纏枝釵,佩香囊銀鈴,對鏡自照,垂影暗憐。
好容易才走到今日,哪有拱手讓人的道理?
輕移蓮步,停步于易秋苑外,有婆子潑了水正在掃地,看是姨娘到訪,忙進去通報,不多時,一直跟着蕭景秋的春桃迎了出來,道:“姨娘到了,且先去花廳坐坐,小廚房炖了些薄粥,昨晚姑爺和小姐都睡得晚,現在還沒起,我去催一下……”
聞言,瓊華腳步陡然收住了,她一如平常般,嬌聲笑道:“既然是這樣,就不要吵到他們了,我等下再來便是。”
“那好吧。”強留不便,春桃只好轉頭陪着往外走,剛到門口就聽到外面窸窸窣窣,待一出門便和大少夫人碰了正臉,只見對方來者不善:“你家小姐起了嗎?”
春桃搖搖頭,“還沒有,我這就去叫。”
“好,我在前廳等着她。”說罷,不由旁人招呼,徑自走入院中,瓊華一愣,随即走出門去,大清早這般氣勢洶洶必是一場好戲,可自己無需來趟渾水,大宅子中哪有不透風的牆,她更樂意事後聽那些被誇大了的過程,比親眼看愉快太多。
氣氛嚴肅而壓抑。
許懷清不禁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昨晚回府已晚,和蕭景秋打了會嘴仗已近天明,才躺下沒多久便被自己的嫂子吵醒了。
大少夫人白了他一眼,繼續着被打斷的話,“她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該偷了榮仁堂裏的東西去賣,那些東西平日裏放在那裏不起眼,實際上都是有數的,那琉璃盞又是京裏獨一份的東西,一查便查到了……”
“證據呢?嫂嫂說探梅偷了東西去賣,至少也該有證據才是,我不相信她眼皮子那樣的淺,在我家十年都未曾碰過一件不該碰的,到了京裏竟還成了偷兒。”蕭景秋臉色鐵青。
許懷清磕了下茶盞,看來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真是精力充沛。
“哼,證據?”大少夫人冷笑,“帶人上來。”
親眼目睹探梅進了榮仁堂的下人,親手收了琉璃盞的當鋪夥計,做戲做了全套,就連當票都拿了出來,探梅見狀哭得死去活來,跪在蕭景秋腿邊一定要以死明志,蕭景秋招了下手,神色嚴峻地道:“春桃,先帶探梅下去。”
“那可不成。”大夫人氣勢洶洶一拍桌:“誰知道會被藏到哪裏去,捉賊捉髒,現在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想偏袒她不成?”
蕭景秋沉默地坐着,她緩慢的掏出一條帕子遞給探梅,和顏悅色地說:“是我連累你背了個賊名。”——今日之事,蕭景秋心知肚明,明面是拿個下人開刀,實際上還是在逼迫她。
“小姐——”探梅抽抽搭搭地擡眼望,半口氣卻梗在了喉嚨,她伺候蕭景秋已滿打滿算有十年,從未見過她這幅模樣,只見她,拿起琉璃盞左右端詳,問:“這東西很值錢?”
大少夫人高傲道:“只怕還找不出第二個。”
蕭景秋不屑地把玩着,然後随手将琉璃盞丢出了門外,啪一聲,清脆地碎在了門口的青石磚地上,片片印在斑駁的日光裏,亮得耀眼。
衆人皆呆。
“這麽個破玩意,是我打碎的,有什麽事,沖我來好了。”蕭景秋穩穩地坐着,并不妩媚的面上透出絲絲冷意,她緊盯住大少夫人,“話不妨說到明處,我從不畏懼被休,只要許懷清肯休妻,我立即就走,所以別來找我的麻煩,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仿佛是一條盯住獵物的蛇,吐着信子,緩緩地接近着,等待着最後一擊,只是卻不知道被人抓住了七寸,丢在砧板上,被冰涼的刀鋒劃過了身子,皮肉分離。——大少夫人冷不丁打了個寒戰,蕭景秋一向都是和氣的,所以她忘記了她的出身,忘記了她打小在刀鋒裏打滾磨砺出的銳利性子。
“你不要以為你這樣的行為,就能包庇得了下人——”大少夫人厲聲道。
蕭景秋看着她,長身而起,淡淡地道:“春桃,送客。”說罷,她長裙曳地而去,待到臨出門前,冷冷回過身來,從腰裏抽出一把小刀,在指尖把玩着,揚眉之間一揮手,一道寒光閃過,小刀□□了木柱子中,站在旁邊的婆子立即哭出聲來,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瞬間,大少夫人抖了抖,臉色刷的白了。
“嗯,順便告訴我大哥他們,別着急,我們總會走的。”許懷清笑了笑,他氣定神閑地坐着喝了這會子茶,慢悠悠丢了一句話就走開了,路過門口的時候,用腳撥了撥琉璃盞的碎片,啧道:“真是可惜了,下了這麽大血本。”
一句話,令大少夫人愈發氣急敗壞,怒不可遏。
自此,易秋苑成了鎮國公府裏的肉中之刺。
……
瓊華擡起手,緩緩地敲了下門,春桃開了條縫,見是瓊華來,便拉開了門,替她拎過了手中的東西,熱情地道:“姨娘來了啊。”
“嗯,這是我叫人出去買的點心,想着姐姐被禁足在府裏,應是許久沒吃到了。”
“姨娘真是有心,我家小姐這會子在園子裏練刀,我帶你過去。”
午後,陽光從挂着黃葉的樹杈間絲絲縷縷的掉下來,落在人的眼裏,衣衫褶子中,刀鋒上,随着動作而不斷地跳躍閃爍,像是挂在衣角的冰晶,瓊華遮了下眼,若不是因為自己的身份,她也會覺得這是一幅好畫吧。
只不過,不見繁花,不知雅意。
我只是見不得你們在一起伉俪情深的樣子——瓊華握拳透爪,在蕭景秋看過來的時候,她露出了一個溫軟的笑容,娴靜嬌弱地道:“每次看到姐姐能陪着許郎練刀,我都覺得好羨慕。”
蕭景秋今日還是敗給了許懷清,她收起刀,嘆了一聲道:“我怕是沒有打得過他的那一天了。”
“你有高人指點,怎麽會沒有打得贏我的那一天?”許懷清說着話,拿着一塊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于瓊華的到來,他顯得有些冷漠,僅僅是點了點頭,問了句:“梅川園怎麽樣?”
“挺好的,只是——”瓊華拖了長音,一雙眸子盈盈若水,“你不常來便什麽都看着不好了。”
蕭景秋不由梗了口茶。
許懷清淡淡地道:“過了這段時間再去找你。”說罷,他竟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景秋看着許懷清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道:“這人吧,若說深情,也是深到極處,若說薄情,也是薄到極處——”話落又覺得不妥,見瓊華紅了眼,便極力勸道:“你不要想多,我并非說許郎對你薄情。”
“我明白的。”瓊華哽咽道。
一時之間,蕭景秋讪讪無語,她遞了一條帕子給瓊華,陪着默坐了一會子,見她傷懷夠了,便贊起她送來的點心,誇她有心,剛說了兩句就聽瓊華低聲道:“姐姐,我在府裏聽到一個流言。”
“流言?”蕭景秋拈着點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嗯,說是姐姐曾經夜會一個軍官,為此鎮國公大人很是氣憤,據說帶人去了姐姐母家府上質問……”
“然後呢?”蕭景秋神色如常地追問道。
“說是舅老爺講是誤會,不過是委托那軍官去拿些東西,但鎮國公大人說的有模有樣,貌似那個軍官姓秦,叫秦什麽遠……”瓊華偏着頭,仿佛在努力回想着,蕭景秋陡然全身麻木,但一顆心卻突突亂跳,她見瓊華好半晌不再往下說,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了?”
這一問,問的瓊華掩嘴一笑,道:“怎麽姐姐這般好奇?”
蕭景秋勉強嘲笑了自己的激動,神色如常地道:“此事關己又怎能不好奇?”
“哦,說是鎮國公寫了封信給靖邊侯大人,什麽奇恥大辱難忍之類的,但許郎又愛戀姐姐,所以要靖邊侯大人交出那軍官即私了,不然哄揚出去都不好聽……”
倏然,蕭景秋冷汗涔涔,仿佛又看到父親那雙嚴厲的眼睛,正在失儀之際,忽然無意察覺到瓊華那一雙眼有些古怪,關心中透着幾分險惡,蕭景秋定了定神,哈哈笑道:“原本鎮國公大人真會将坊間謠傳當真,看來還需要我父親去信仔仔細細說明下才是了。”
瓊華一時措手不及,随即機警聰明,處處為蕭景秋着想着:“這件事還是說明些好,既然同那姓秦的沒什麽瓜葛,何不叫舅老爺将他趕出府去便是了。”
蕭景秋一笑,平淡地回話:“你說這姓秦的,其實是我父親北軍中的都尉,說來也是有些來歷的,跟随我父親多年,是北軍中第一好手,為了些捕風捉影的事就要趕他出府,恐是會傷了将士們的心,再說了,這是軍署裏的事,怎麽也輪不到我一個女人家說話。”
“原來如此。”
都是悚然自危的女人,一個沉淪在嫉妒之海中,恨意排山倒海,一個浮沉在府門之危,情愛身不由己,兩廂過招,眉梢眼角,風華暗換。
“來了一陣子了,妹妹不便久坐,就先告辭了,若姐姐需要什麽,可告訴妹妹,我再送過來。”
“勞你費心。”
瓊華出門後,她回了下頭,昨日雨後潮氣未散,魅影一般萦繞在易秋苑的屋角,仿佛是雲間仙境似的,可真是不真實吶!人不也是這樣,夜夜笙歌的時候盼着能被他娶進門去日日相對,又怎麽想得到會受這般冷落!
臨走的時候,他都不曾出來看她一眼!人的心腸若是鐵石起來,真是無比冷硬!
瓊華挾愁帶恨,一腔子血似乎是有了溫度,流到哪裏就燙傷哪裏,她凄寂地回過頭想着茫茫來路走了回去,在悲苦的歲月中她向往着被人呵護免去流離,暫立下來才知道所謂安定不過是沒有将來的安定罷了——她已然站在了歲月的盡頭,她的日子将是一眼望到頭的一成不變,無情無愛終老一生。
瓊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是生不如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