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尹離是在蕭景秋離家的前一個時辰到京城的,馬蹄聲踏破了初晨的寒氣,斑斑點點似乎全打在臉上,就連鬓發邊都滾下水珠來,說不清是汗還是晨露。
“尹少爺到府了——”門前打掃的小厮攏住馬鞍頭,殷勤地笑道。
尹離一扔馬鞭道:“四小姐還在府裏嗎?”
小厮忙回道:“在府裏,不過再隔一個時辰就走了——”話還沒落,尹離就掠到了丈外,他急急忙忙地找了個下人帶路,直奔蕭景秋寄居的園子。
聽說,她見過她。
砰砰砰——一早敲門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異常大,開門的下人剛開了條縫就被尹離大力推開了,見是個塵土挂身的人立即阻擋道:“哎哎哎,你誰啊——”廊下的春桃擡眼望去,不由喜出望外地迎了出來,“尹少爺——”随着說話,門簾一挑,蕭景秋露出半張臉來,“尹哥哥!”
一如年少般的,她像只歡樂的鳥沖了出來迎接他,結結實實撞在了他懷裏。
許懷清打着哈欠掀開窗看了一眼,随即搖搖頭,啧,跟秦時遠比起來,若說蕭景秋同尹離有私情,他會更相信一點。
“我當你今日趕不回來了——”蕭景秋親昵地貼着尹離的手臂道。
“這可紮紮實實演了一出千裏奔襲為佳人。”尹離坐定,喝了口熱茶,譏笑道:“不過佳人已為他人婦。”
“呸。”蕭景秋啐道,“還這麽死不正經的。”
“就這麽不正經,你也還惦記着——”說罷,尹離和蕭景秋相視而笑。
若說親,三個兄弟誰也不及他親,他們知道對方心底最隐秘的愛情,并對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蕭景秋沒有工夫噓寒問暖,開門見山地道:“前陣子我入宮去了,婉姐姐的生活并不好,雖然錦衣玉食,但卻是步步險境。”
“說來聽聽。”
蕭景秋散了下人,關了門窗,将從宮中一會到近日婉妃出事一五一十全部講給尹離聽,只是令她詫異的是,尹離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他斜倚在桌前,用手漫不經心地敲着桌面,唯一的停頓大概便是李婉要蕭景秋灑了那包紙鳶灰。
話說完,蕭景秋靜靜地看着他,尹離将茶杯湊到嘴邊,半晌道:“現在反王有六處,你知道嗎?”
蕭景秋點點頭,尹離輕描淡寫地說:“蕭家,也一定是會反的。”
蕭景秋為他添茶的手頓了一下,這個問題她未嘗沒有想過,只是覺得太不真實,就好比有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明明是存在的,但卻宏大得令人質疑。
“在我們撤出京城的那個時候,就是蕭家舉起反旗的日子,我想大約是皇上駕崩前後的事。”尹離蹙眉道:“依着舊例,皇上駕崩了,受寵的嫔妃都會殉葬,屆時城內城外亂成一團,我帶她走便是。”
蕭景秋張了張嘴,只覺得尹離想的太簡單,說的太輕松,饒是皇上駕崩,皇宮也不可能像街市一樣由他随便進出,何況還要帶個寵妃出來。
“你有把握嗎?被發現了可是死罪。”
“謀反本身就是死罪了。”
“那倒是,可你沒有一點計劃就去闖皇宮,怕是沒見到婉姐姐就交代了——”
“只要是想做的,總會做的,為着她,又有什麽做不到。”尹離說的輕輕松松,蕭景秋卻為之動容,他必然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也許從李婉入宮那一日就開始圖謀,自然,勸他是沒有用的。
“可是,婉姐姐未必會跟你走,若是被人發現,是會株連到親人的——”
尹離揚起臉,他瘦削而英氣逼人的面上浮現出蕭景秋從未見過的笑容,苦澀而堅定,他一字一頓地道:“這就是我願意用性命去換取的愛情。”
蕭景秋想起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們第一次見面,溫暖的翠華庭中,她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候輕輕擡起頭打量了那個跟在自己舅父身後的青年,俊朗潇灑,而他,也許錯過了她那明眸一瞥,卻不曾錯過她在席間的一颦一笑,在那張芙蓉面上,有令他瞬間神迷的酒靥。
也許正是記憶中如詩如畫的邂逅,才令人這般舍命不悔。
“一個男人再怎麽愛一個女人,大抵能做的,也就是這個地步了。”蕭景秋嘆了嘆。
在尹離的時光盡頭,有一座用生命篆刻的愛情石碑。
“對了。”尹離出聲打破了蕭景秋的沉思,“這次回來見到秦時遠了麽?”
提起秦時遠,蕭景秋不禁脊背一僵,不自然地應了一句,“啊,見着了。”
尹離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是出了什麽事嗎?在我看來,提到秦時遠,你不應該是這個反應。”
“他——”蕭景秋欲言又止,卻被尹離的眼神鼓勵着,尋思了一下,說出了心底的話,“我上次看到他和瓊華站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我等着他來解釋,可是他來解釋的時候,我正好和許懷清說着話——”蕭景秋嘆了口氣,“我同許懷清湊的那麽近,也不過是屈指可數,于是這些天,我總想去找他,可是你知道我現在又是這樣的身份……他好像,也在躲着我,總之,我都沒有再看到他——”
尹離默默聽着,忽道:“瓊華是誰?”
“是許懷清娶的姨娘。”
“你們不是才成親?”
“他們相識在前。”
“這麽說來——”尹離拖着長長的尾音,狡黠地道:“你該不會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吧?”
蕭景秋一扭臉,讪讪地道:“如你所願。”
尹離一愣,瞬間沉臉道:“他對你不好?”
“也不是,只是各自心有所屬罷了。”
“那秦時遠看見的是——”
蕭景秋轉過臉來,滿面通紅,“畢竟我同許懷清成親這麽久了,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偶爾說個玩笑話也是有的,誰想到那麽巧——”說着,極力地抿着唇,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莫不是說我們就真的沒有緣分?我本是不死心的,想着這麽熬下去也許有朝一日還可以同他……就算不是那樣,看着他也是好的,只是,我卻沒有想過,他未必如我一般癡等,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洞房花燭子孫滿堂,那時候我……”
尹離悠然道:“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以我對秦時遠的了解,他不會,他這個人吶,除過功夫好,也就是死腦筋算個優點了。”
蕭景秋呆了呆,“誰又能保證……”
“我能保證,不過秦時遠那個人,思前想後顧慮多,一會想着再不出現在你面前讓你幸福吧,一會又想着未必你和許懷清是真的幸福要從旁守候才好,就這麽猶猶豫豫的,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卻不知道就這麽若有似無地撩撥你的心弦,你又怎麽能安心同許懷清在一起?你說這些日子沒見到人,想來是還在思索着怎麽解釋給你聽,又怎麽解釋給自己聽罷了。”
“那我……”
“話說清楚也就好了,以後何去何從,你們總該有個想法才是,我可不想看着你們背道而馳,還覺得是為對方好。”
“只怕是來不及——”
“你回許府之後又不是出不來,我才不相信你會乖乖待在那個地方。”
“出是出的來,只是難約他。”
“找個信得過的人帶封信不就好,不好直接帶給他,帶給我也可以。”
蕭景秋托着腮望向尹離,每次她看到他,心裏就像藍天一般透明,任何事都可以變得輕飄,她由衷地道:“尹哥哥,有你在,好像我什麽事都不愁了。”
尹離聳聳肩,自嘲笑道:“這世上,有些事給你愁才是好的。”
那是初月初五,這個世間的惡意正在慢慢從毫無光彩的月亮背後移出臉來,并緩緩露出猙獰的微笑,而坐在屋子裏的蕭景秋,依舊是毫無知覺,她不是不懂得勾心鬥角,她只是覺得毫無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