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四更,蕭景秋推開了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靜靜地走了出去,在前一刻,有一道黑影從窗邊一掠而過,若說是雞鳴狗膽之輩,膽子未免太大了些,只是跟了這麽一會,蕭景秋就知道這是誰了,本想轉頭回去,但他明顯與往日不同,腳步滞重,懷揣重重心事。
最後,許懷清在湖邊停下了腳步,而後癡癡站了半個時辰,在熹微的天光中,蕭景秋跺了下腳,覺得自己陪在這裏站上這麽久,着實有點傻。
“既然都來了這麽久,怎麽不開口問一聲?”許懷清回過身來問,在耀眼的紅光中,但他的面色依舊蒼白,像是浮游在噩夢裏。
蕭景秋默默地走了出來,在這濕潤的早晨,她遞給許懷清一件鬥篷。
“如果我不喊你,你是不是一直不會出來。”許懷清接過來鬥篷來,并不穿,搭在胳膊上來來回回地摸着。
“是。”
“既然不會出來,那幹嘛又回去為我拿件衣服?”
蕭景秋看着他,總覺得今天的許懷清與往日不同些,沒有目空一切的清高,沒有桀骜不馴的狂獧,倒宛似方才頭頂的沉沉夜色,憂郁如鐵。
“我只是——”蕭景秋頓了頓,“覺得我們關系到現在就好,不想太親近。”
“因為秦時遠麽?你那種寡婦守節的心态還是一點沒變。”
“你——”蕭景秋不禁氣結,暗自埋怨自己沒事找驢踢,于是她轉過頭,打算一走了之,卻在突然之間被人握住了手。
許懷清的手是冰冷的,幹燥的,因為長期用兵器而有堅硬的老繭。
“今天是采荷的忌日。”
“啊——”蕭景秋愣在了原地,爾後問了一句:“這是你們初識的地方?”
“嗯。”許懷清慢慢地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來,是木頭的,并不起眼,他随手插在了蕭景秋的鬓邊,道:“這只簪子是那年我從濟安王府得來的,用沉香木雕的,據說就是因為雕工好,所以濟安王妃很喜歡,我第一眼就看中了,送給她正适宜的,只是……再也沒有機會送了。”
蕭景秋從鬓邊摘了下來,道:“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
許懷清笑笑,“插在你頭上,也好給我自己提個醒,至少看着它,就不會有喜歡上你的那一天。”
蕭景秋不禁心驚肉跳,許久方道:“不會有這麽一天的。”
“那倒是未必。”許懷清喃喃自語,“起初的頭三年,我曾站在湖邊痛哭,後來,我的眼淚就越來越少,那些未曾出口的話和愛漸漸就這麽被時光消磨淡了,現在我只有恨——”
“愛有多深,恨才有多深,你若真放下了,就不會有恨。”
“呵——只可惜,恨是井臺上的繩印,越磨越深,愛卻像桶裏的水,晃晃蕩蕩,越來越少,恐怕再過上幾年,我怕我會不記得采荷的樣子,到時候也許我只會記得,曾有一個女人因為我而死,而我,也許會愛上另外一個女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別人,這是多麽可怕的事……”
蕭景秋站在原地,許懷清還牢牢握着她的手,力氣太大,以至于手有些發麻,他似乎是在找一個支撐,有了這個支撐才能說出內心的話,說出他不想面對的現實。
“沒有了情愛,你總得為別的事情活下去。”
“別的事?”許懷清挑眉,鳳目中眼神慵懶,不以為然地輕笑,“你告訴我這人生還有什麽重要的事?”
蕭景秋抿了抿唇,這是一個極其熟悉而又陌生的清晨,日日如一的太陽,常綠不枯的玉樹,年年有期的繁花,這不因人喜悲而停留的世間有着刷新一切的力量,生離死別又有什麽打緊?不過是時光縫隙中的一瞥罷了,只是這一瞥中,又有那麽多留戀和牽挂。
“許懷清,說到底我也不了解你,所以我不知道什麽事對你才是重要,比起做龍椅的皇上,呼風喚雨的旭陽王,我不過是個再渺小不過的人,渺小的連自己的幸福都無法選擇,可是就算渺小如我,也有對我來說重要的事,比如在遠遠的地方看着——”蕭景秋欲言又止。
“看着秦時遠是吧?看着他安好你就快樂?”許懷清眼若刀鋒,冷冷地道。
“嗯,對,是這樣的——”蕭景秋坦蕩道:“不止是他,在這樣的亂世,什麽王爺侯爵,人命像是浮萍飄搖,我總想着我這一生也許還能為我家裏人做些什麽,每活一天都是不同,也許就有那麽一天有我珍愛的人需要我呢。”
許懷清靜靜的聽了,他忽然松開了手,轉過身去,聲音像是早晨的空氣,冷冽而生硬,“你該慶幸,還有人值得你珍愛。”說罷,他向着梅川園的方向走了過去,擡腳之間,斷斷續續傳來一句話,“謝謝……你的衣服。”
望着許懷清孤單的背影,蕭景秋忽而有些唏噓,他分明是一個渴望溫暖的人,像是三九寒天裏渴望着一簇火苗,挨家挨戶地敲開了門,卻發現都不是自己停留的地方,最終卻只能在茫茫長夜中癡癡地從窗戶中看上一眼,看那些簇擁在火苗前歡聲笑語的人們。
驟然,蕭景秋心中一酸。
……
月末,蕭景夜親自送來了帖子,說蕭夫人思念蕭景秋太甚,所以想接回去暫住半月,鎮國公同夫人當即就允了,只是話傳到易秋苑的時候又加了一句,說是二少爺也要同去。蕭景秋還沒想好怎麽拒絕掉,就見春桃急急忙忙奔過來,附耳道:“瓊華姨娘又來了。”
瓊華來的目的很簡單,許懷清要跟着蕭景秋去蕭府,她也要跟着許懷清去——說起來真是太可笑了,哪個女人回娘家還帶着一對礙眼相好?只是,她終究是敵不過瓊華的眼淚,只怕要是再不同意,她便要哭得嘔心瀝血了。
于是,在三日後,出現在許府門口來接人的蕭景夜愣了一下,然後帶着浩浩蕩蕩十幾人直奔蕭府大宅,蕭夫人也在極端詫異中迎接了自己的女兒女婿和女婿新娶不久的二房妾室,并忙不疊地讓人打掃出個新園子,順便叫廚子添了幾樣菜品,忙了一天才在第二日早起得空問起蕭景秋,蕭景秋撇撇嘴道:“瓊華放不下許懷清就跟着來了呗。”
蕭夫人橫過一眼,道:“你們畢竟是夫妻。”
蕭景秋不屑地道:“是哦,母親大人不提醒,我倒是忘記了——”說罷,匆匆告了個安便帶着春桃和探梅出了門,她知道,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一定會等着她,只是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等法。
在林間深處,瓊華哭泣着握着秦時遠的手——不過才兩天,他們是怎麽認識的?蕭景秋遠遠的站着,一動不動,直到秦時遠轉過身來看到了她,蕭景秋張了張嘴,可喉嚨像是被什麽割裂了,發出了細微的破碎聲,她哆嗦了一下,然後默默地轉了身。
瞬間,秦時遠的心如同黑夜深處的船一般颠簸,臉色蒼白若帆。
“怎麽,不打算帶我參觀一下蕭家的大宅子麽?”見蕭景秋帶着一身寒氣進了屋,攏着雙手在書案前看書的許懷清擡起頭來道。
只是,蕭景秋好像沒有聽到,她坐到桌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熱茶,面無表情。
“不過是出了一趟門,看起來就像是變了天?”許懷清不正經地奪過蕭景秋手中剩下的半杯熱茶,一飲而盡,“喂,有什麽事不妨說出來聽聽?”
陡然,蕭景秋擡起頭,問:“你剛才說什麽?”
“哪一句?”許懷清随即道。
“最開始的那一句。”
“帶我去逛逛你家的宅子?”
“那也許也只是這樣吧——”蕭景秋自顧自地說着話,毫無意識地從許懷清手裏拿回杯子,又斟上一杯熱茶,若有所思。
“呵——”許懷清挑眉笑道:“聽你這話裏的意思,你那位心心念念的秦大人和瓊華在一起的場面被你看到了?很親昵麽?”
聞聽此言,蕭景秋不禁訝然,話也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許懷清聳肩,不屑道:“能讓你這麽惦記的,大概也只有秦時遠了,而和他在一起的必然是個外人,這樣你才會說也許是逛逛你家宅子,而在這裏,唯一兩個陌生人不就是我和瓊華麽?至于我?我要是和那位秦大人抵足而眠你大概都不會是這個反應,那麽說來說去,也只能是瓊華了吧?”
蕭景秋頓時啞口無言,沉默好半晌,方才嘆道:“這真是我第一次發覺原來你這般精明。”
許懷清不以為然的讨了個好,“謝蕭四小姐謬贊!”說着話,他忽然湊近過來,和蕭景秋呼吸可聞,在耳邊輕聲道:“怎麽樣?要不要為夫為你去問個明白?”
蕭景秋橫他一眼,不耐煩地道:“誰要你多管閑事——”話落,就聽門外有人道:“秦大人,你怎麽沒進去?”蕭景秋心中一驚,猛然回頭看到厚重的門簾在微微晃動着,她的血仿佛被瞬間凝結了一般,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