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蕭景秋迎來了在京城的第一個冬天,這裏的冬天沒有雪,樹也不會幹枯,但天氣一直陰慘慘的,空氣中泛着濕冷,觸手可及的地方總是濕漉漉的,一股看不見的寒氣順着水分滲進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這個世間如同泡在罐子裏,像破棉絮一般吸滿了水,絲絲縷縷地分解着。
“可真是冷啊——”春桃端着火盆從門外進來,一邊走一邊嘀咕着,“在咱府裏的時候,外面冷雖冷,可屋裏是暖和的,再不濟也有個好日頭,出去曬曬太陽也暖和,京裏這鬼天氣真讓人受不了,屋裏屋外一樣冷,小姐,昨天晚上睡得好麽?要是太冷我再生幾個火盆來逼熱。”
“還可以。”蕭景秋搓着手哈了口氣,一封信磨磨蹭蹭寫了好久,聽說二哥這幾日就帶着母親進京了,寫封信去叫他接自己回去住幾天也好。
“沒想到你們北地的人比我們更怕冷。”說着話,許懷清一挑簾子進來了,穿着件黑色大氈鬥篷,露出了藍底銀花的棉袍,他平日裏穿得素淨,今着衫如此鮮豔,竟也比往日更添幾分貴公子的神采。
蕭景秋擡眼看了一下,道:“今天有喜事?穿得這般打眼。“——畢竟在一起處久了,沒了先前那般針鋒相對,心情好的時候還能聊上兩句。
“可不是麽,看你這樣應該還沒人來通知你的,你二哥已入京了,正在前廳與我父親大哥說着話,過一會子,估計會喊你過去見禮,好歹是頭一次見舅子,我不得拾掇一下?”許懷清把身子前傾過去,斜瞟了幾眼便一把抓過了蕭景秋的信,笑道:“這就迫不及待要回娘家了?”
“無聊。”蕭景秋順手奪了過來,吩咐道:“春桃,把收在箱底的那件衣服拿出來,我們去看二哥。”看也沒看許懷清一眼,轉頭出門去了。
許懷清抄着手站在瞬間變得冷清的屋裏不由冷笑了一下,今日來的,可不只是蕭景夜一個,遠遠望去跟在蕭景夜身後的那個挺拔的男子可不就是讓蕭景秋日思夜想的秦時遠麽!
……
昔日在府,感情最深的就屬蕭景夜同尹離了,出閣至今還未曾見過一面,今日裏得聞人在廳前,自然恨不得要腳下生風,只顧着疾走方才出院便撞上了垂下的枯枝。
“都嫁人了還大大咧咧的這麽不小心!”
蕭景秋揉着被枯枝劃傷的臉,正打算抱怨幾句,但一聽到這聲音立即欣喜起來,“二哥!”
蕭景夜穿着猩紅大氈鬥篷抄着手站在幾步外,道:“要不要開心成這樣?”話沒說完,蕭景秋就親親熱熱地挽住了他的手,只是在轉身的時候,脊背忽然僵直了起來,原地呆了一呆,倏然轉了身,一雙眼癡愣愣就停在了秦時遠面上。
他們竟然有快一年沒見了啊,說起來也不算長,卻如同樹仿佛過了無數個秋冬終于等來了初春,枝葉在轉瞬之間生長發芽,一發不可收拾。
蕭景秋挽着蕭景夜的手顫抖了一下。
“怎麽?不請二哥進去坐坐?”
“啊。”蕭景秋應了一聲,也不知這半段路是如何走的,心裏總是在想,他瘦了,也黑了,今年夏天一定是參加了對大赫的戰事,也不知道哪裏受傷了沒有,就這麽惦記着,糊糊塗塗地走着,想要回頭駐足,卻又不敢,一張臉只好半偏着,看着他一雙黑靴尖不遠不近地跟着,一腳腳像踩在心上,砰砰直響。
進了屋,上了茶,兄妹分開坐定,陪在側的還有許懷清,他什麽時候出現的,她竟然都不知道,秦時遠的存在像是一劑猛藥,不要說吃,聞了都覺得頭暈眼花,也不知道蕭景夜問了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作答的,渾渾噩噩像漂浮在雲上,被近在咫尺的太陽照的滿面通紅。
“景秋,以前在府裏,最喜歡在你院子裏烹茶,今天天氣冷,就在屋裏煮,讓二哥看看你的手藝有沒有退步——對了,我帶來的茶葉放在外面,秦都尉,你帶景秋去挑一挑。”蕭景夜笑了笑,眉眼半眯。
“是。”秦時遠應了一聲,躬了下身做了個請的動作,蕭景秋随即站了起來,連話都不記得同蕭景夜講,就急匆匆走了出去,待二人出了門,許懷清穩穩拖着茶盞道:“二哥倒是肯做喜鵲,為牛郎織女搭座橋。”
“哦?”蕭景夜挑眉,“妹婿何出此言?”
許懷清淡淡笑了笑,他撣了下袍子道:“既然二哥佯作不知,那我也沒什麽好說,我只提醒二哥一句,我父親可是心心念念要休了這個兒媳婦的——”說罷,他直起身子,拱手道:“少陪。”
蕭景夜看着他颀長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
……
“你——”蕭景秋忽然收住了腳,跟在她身後的秦時遠也立即停下了,她轉過身來,欲言又止,只見秦時遠微微笑着道:“我很好,你不必擔心。”
“你瘦了。”
“嗯,前陣子對大赫用兵,有些奔波而已。”秦時遠看着蕭景秋,忽然情不自禁地伸手理了下她的鬓發,踟蹰道:“你還好麽?”——話音剛落,蕭景秋便紅了眼眶,好與不好在她而言并沒有區別,只是他肯問她這樣一句話,就證明他心中還有她,宛若死裏逃生趕了幾千裏地費了十幾年的光陰找到了家鄉,才發現原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依舊在原地等着自己,時光穿梭中不曾改變的情誼輕易地撬開了心扉,所謂節制,終究是不值一提。
“挺好的。”
“那就好。”
說來說去都是好,只是是否真正的好,那便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要說的話似乎有千言萬語,但真正到了說的時候也不過是寥寥數語,蕭景秋和秦時遠取了茶葉,一路走來,再也未有只言片語,只要能再見彼此一眼,那已是殘酷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原來,這裏也有這樣一棵樹。”秦時遠在路過花園時,不由感嘆了一句,蕭景秋擡了眼,是的,先前想着若是他來一定會在意到這棵樹的,果不其然。
其實,在千萬棵樹中又豈會有一樣的?是她費勁心思挑了一株,修修剪剪只求與府中那棵相似,因為在蕭府的易秋苑中也有這樣一棵,亭亭華蓋一般立在門口,每天,他都會送她到樹下,彼此相立許久再做告別。
“只可惜,這棵永遠不是那棵。”蕭景秋輕輕撫過粗糙的樹皮,低聲道:“在這個月份,你最喜歡穿輕甲,裏面是繡了團花的紅衫,腰裏系白雲的地方有兩條金穗子——”
“而你每天早上來的時候會系了長發,穿一件紅裏的白錦鬥篷——”
“那些歲月——”
“總是刻骨銘心的。”
話盡了,又是默然無語,直到快進門的時候,蕭景秋忽道:“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一面?”
秦時遠沉默了,他無聲地站在她身後,看着她露出衣領的象牙白頸子,那裏有一顆明珠在如蝶振翅地搖晃着,當初,也是因為一粒耳環醒過來的,但今天卻想要長夢不醒。
“我明白了。”蕭景秋道,“進去吧,二哥肯定等急了。”
“嗯。”——他費了好大力氣,才說了這麽一個字,腿卻重的已邁不開步。
九月時對大赫用兵,他中了一刀,鮮血披面,那時候想也許他戰死沙場會比較好?這樣她就不會一直牽挂着他,心空了,自然會有別人再填進來,只是力竭的時候,還是不死心,對着落下的刀依舊選擇了生存,茫茫塵世數十年,他不能那麽魯莽地斷定她過得好不好,她過得好,他默默地站在很遠的地方已是足夠,她過的不好,他亦還有命橫刀擋在她身前——心愛的人,總是要放在看得到的地方才安心。
秦時遠捧着茶站在門口,午後的房間裏卻沒有一絲光線,昏昏暗暗地飄蕩着一股潮濕腐敗的氣味,而每個人的臉上也籠着一股子不甚明了的黑氣,只有蕭景秋,明麗得像是站在一年前北地燦爛的紅日中,耀花了他的眼。
兩百七十三天,我試着去忘記了,只是我沒有做到——秦時遠微微閉了眼,在隆冬中感到了一絲暖意,他知道的,她在看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