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宮裏的日子如水一般平靜漫長,晨昏定省也是對着皇後,坐着絮絮叨叨一陣子,然後發了各人回宮,該吃吃該喝喝,耐得住性子的就在宮中讀書寫字,耐不住性子的便到禦花園撲蝶賞花。
平日裏李婉是鮮少涉足禦花園,她不愛抛頭露面,只是蕭景秋難得進宮,而她又是風寒初愈,侍禦醫叮囑出去多曬曬太陽,于是請安後便攜了蕭景秋到園子裏去散散心。天啓朝的禦花園經過幾次大修,端的是精巧雅致,亭子層層疊疊地錯落在密密林蔭之中,遙望只見勾角相連,而因當今皇上酷愛西府海棠,多植牡丹玉蘭等相伴,綠枝翠葉姹紫嫣紅掩了些圓潤可愛的果子在其間,一眼看去真是芳樹明媚熱鬧非凡。
“前處有個水濱小亭,雖不甚陰涼,但好在四處有風而不炎熱,正适合你去坐坐——”李婉笑道:“最重要的就是人少,省得碰到些礙眼的人妨礙了你我說話——”話音剛落,就聽從旁的路上傳來了一句嬌笑,有人清清淡淡道:“怎麽,婉順儀在宮裏是瞧誰不順眼了嗎?”
頓時,李婉面上一白。
蕭景秋不解地循聲望去,人還未看到,就聽到了佩環叮當,一眨眼從樹蔭小道中轉出兩個開道的小宮女來,中間走着位芳華絕代的佳人,流目低眉,天姿國色,雖不複年輕豔殊,但氣韻雅致,态度逸韻,令人過目不忘。
“參見淑妃娘娘。”李婉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宮女們整齊劃一地跟在後面亦行了禮,蕭景秋見狀也便摻在人群中有模有樣的做了,就聽淑妃嗯了一聲,衆人這才敢起身,讓了條道出來給淑妃通行,卻不想她走到李婉面前卻留了步。
“倒是難得碰到你出來,聽聞你的姐妹到了宮中,是麽?”淑妃輕輕地問。
“是的,她身子不大好,臣妾就陪她出來走走,卻不想碰到了淑妃娘娘,掃了娘娘賞花的興。”
“花嘛,年年不都是這副樣子,宮外的人就難得一見了,那麽這次進宮的鎮國公的兒媳,蕭元帥的愛女就應該是這位了吧?”說着話,她走到了蕭景秋面前,蕭景秋輕輕欠了下身,道:“民女蕭景秋見過娘娘,願娘娘安好。”
“呵。”淑妃笑了笑,嘆道:“怪不得都說将門虎女,瞧着蕭妹妹的樣貌,還真是柳眉邊有幾分殺氣,令人小看不得。”
“娘娘謬贊了。”蕭景秋低聲道。
“哦?謬贊?你這是說本宮看人不準了嗎?”淑妃嬌笑着,只是話語中帶了幾分冷意,“婉順儀,既然要接自家姐妹進宮,怎麽不好好教教規矩呢?”
李婉握着蕭景秋的手猛然一緊,聽淑妃語調中略有不悅便急急拉着蕭景秋跪下道:“臣妾這妹子長期長于北境,又被蕭元帥給寵壞了,規矩什麽的一點都不曉得,今天惹淑妃娘娘不悅,臣妾在這裏替她賠罪了。”
“賠罪?”淑妃揚眉,居高臨下地道:“也好,既然你有這份心,晚上就到本宮殿中來賠罪吧——”說罷,她昂然而走,蕭景秋瞧着她纖纖背影,不由怒從心生,為了不再給李婉惹麻煩,她吞下了這口氣,待人走遠了才低聲道:“傳聞淑妃也是宰相家的金枝玉葉,水色雖好人卻跋扈,真不明白皇上為什麽這麽寵着她。”
“哎。”李婉嘆了口氣,玉楚連忙上來扶了她起來,賞花的心情卻是沒有了,兩人攜了手往小亭去了,坐定後李婉道:“我知她是有心要發落我,前幾日皇後賞了我一只玉如意,我卻未及時到她宮裏去禀,這才有了今日之事。”
“皇後賞你,她生什麽氣?”蕭景秋不解道。
李婉揮揮手遣了宮人,只留了玉楚一人在旁伺候,環顧四下後道:“宮裏的事,你又怎麽能知道,自我入宮不久,皇上身體就不大好了,雖然一日日這麽吊着,但明眼人都瞧着好不過一年了,淑妃能不急麽?若是不急,她的孩子可怎麽辦?”
“不是已經封了廣林王了麽?”
“廣林王又算得了什麽?淑妃同皇後相争十多年了,太子雖然一直牢據東宮,但淑妃為了自保自然要耍些手段,去年就聯絡了旭陽王為其說項,時不時在皇上耳邊說些太子的壞話,什麽狎弄娈童,不事朝政,驕橫跋扈之類的,又拉了尚書徐不深為她在朝中奔走,現如今廣林王倒比太子勢大了。”
“那皇後那邊呢?”
“你說呢?”李婉反問道,“若不是反擊,又怎麽會對我試好?”
“莫非是看婉姐姐得寵,就要你替她在皇上面前說些好話?”
“皇後娘娘是高看我了,立嗣的事,哪有我說話的份。”李婉自嘲道:“我只求能平平安安老死宮中便是了,至于誰當皇帝又同我有什麽幹系。”
“你雖是這樣想,但我瞧皇後娘娘同淑妃娘娘未必放過你。”
“也只能是兩處讨好罷了,不然還能怎樣,我也是兩難,攀附着哪邊都不是,不過是仗着些薄寵罷了,但立嗣的事斷斷是不敢多說一句的——”李婉嘆了一嘆,道:“算了,不說這些,我自有分寸的,快到用午膳的時候了,不如讓人端了過來,我們就在這裏吃會,然後下午去那舟上埋頭好好睡上一覺,如何?”
見李婉興致頗高,蕭景秋當然應允,于是李婉支使着身邊的玉楚道:“這裏也沒什麽事,你去弄些平日裏小廚房的特色菜來,景秋還未嘗過我這裏的八寶鴨子,盯着他們用原鹵,不然就少了那個味——”
“這……”玉楚踟蹰了一下,道:“娘娘身邊沒個人伺候怎麽好?”
“無妨的,我同景秋是自家姐妹,你若實在擔憂,叫輕容來好了。”
“是。”玉楚應了一聲,沿着臺階下去喚了一個細眼長眉的宮女過來,随後便自己去了,似是不放心,又回頭看了好幾眼,見她走的沒了蹤跡,李婉便又同蕭景秋講起禦花園裏的種種奇景,茶過了一道,李婉忽道:“哎呀,倒是忘記了告訴玉楚要她叮囑做得清淡些了——”話落沖輕容招招手,急道:“你快些去同玉楚講,許夫人吃不得油膩……”
“婉姐姐不必如此麻煩了——”蕭景秋話未說完就見李婉面色一沉,道:“你到我這裏來,必然是要吃得可口的——”話落口氣極不好地道:“你還不快去告訴玉楚。”見李婉面色不豫,輕容便急急行了禮去了,蕭景秋也覺得面上挂不住,正想找些別的話題來講,就聽李婉冷冷地道:“我這裏說一句話,都有人時時刻刻的盯着,就連那玉楚也是淑妃的心腹,所以景秋你要留心聽好了我現在的說話,不瞞你說我已經懷有龍裔,但這宮裏沒一個人知曉,現在皇後同淑妃争得死去活來,若我冒冒失失說出龍裔一事,她們就會立即抽出手來對付我,我不甘心就這麽被人弄死在後宮中,景秋,我長話短說,皇上是活不久的,早晚一年後廣林王會對太子取而代之,淑妃的靠山是旭陽王,旭陽王對邊将是最不放心的,到了廣林王登基稱帝,也就是邊将的末日了,這次邊将親眷上京就是旭陽王的主意,而如今天下反王已有六處,但都不勢大,而邊候一旦反叛則難以轄制,所以你要叮囑舅父小心,在我看來出路只有一條,就是待廣林王稱帝後即回束州府,反王多一個不多,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那婉姐姐你——皇上若一年後駕崩,你的肚子是斷斷遮不過一年去的。”
“我自然是要靠着這個孩子茍且偷生,”李婉紅了眼眶,“今日去投那淑妃,這個孩子便是誠意。”
“你的意思?”
“沒錯,皇後和淑妃都急于攻擊對方,而我同這個孩子就是利器,既然留不住的,不若掙個出身。”李婉微微別過了臉,“景秋,這世道不好茍活的,廣林王取而代之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太多的我也不方便說,一定要早作打算,我盼只盼能在這宮中留得性命,他日若有一天能看到有人入主宮中也救我逃出苦海——”
蕭景秋自覺腦中一嗡,這世事被硬生生割裂了,仿佛是無意間打開了一扇門,自己以前從未看過的東西都一湧而入,紛雜得可怕。
她的前半生是這樣的簡單,本以為情情愛愛已是生活的全部,卻不想在這秋老虎的天光中窺到了另外一番咋舌奇景。
“多謝婉姐姐提點。”
“你我之間還需個謝字嗎?再說了,我能想到的,舅父豈是想不到?”李婉輕輕撫着蕭景秋的臉頰,低聲道:“景秋,你我雖不是一母所生,但你是我最親的妹妹,我下定決心去投了淑妃,若運氣好,這條爛命還能留着下次再見你,若運氣不好,這怕是最後一面了——”
“婉姐姐你何苦用自己和孩兒的性命去博?”
“我若不選其一而投,只怕這有孩兒的事一傳出去,到了被人逼迫的份上,也只能是走投無路,不如現在主動去投,別人還承情些。”李婉苦笑道:“其實這次來,我本想讓你幫我帶句話的,可思來想去,不說反而好些,時間久了他也便忘記了,娶上一位大方得體的姑娘長伴終生總好過為我這樣一個不值得的人日夜牽挂。”說着話,李婉拿出貼身香袋,放在蕭景秋手中,叮囑道:“紙鳶雖燒了,但灰我卻一直留着,若我死了,你就将它灑了,讓它陪我去吧。”
“婉姐姐——”蕭景秋落下淚來,進宮前她哪裏知道這竟是姐妹間生離死別的敘話,“你要記得,這個世上除了我,還有人惦記着你的——”
“我很寶貴那段情誼,只可惜,它只能是段記憶,沒有任何力量……”李婉瞧着蕭景秋,眉眼中有種看透人世的散淡,“景秋,我這一入宮就像是走到了另外的世間,看得多了,聽得多了,也便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活,我不似你有身家有傍頭,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便不得不為自己謀着些,靠天靠地靠人終是靠不住的——”李婉抹了一把淚,忽而笑道:“其實啊,這宮裏是沒什麽好玩的,明日裏帶你去放紙鳶吧?”
蕭景秋遠望而去,只見玉楚行步匆匆地走了過來,便嘆了口氣,斂了悲傷之色,應承了幾句,話題就這麽回到了塘面輕波,似乎方才的暗流不曾湧動一般,她和她只是賞着即逝的花顏,說上幾句體己話的單純姐妹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