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蕭景秋最終還是病倒了,見到李婉的時候還燒得渾渾噩噩,看什麽都有重影,只瞧着有宮人打了簾子,進來了許多人,中間簇擁着一個長身細頸的美人徐行緩步而來,想來定是她的姐妹李婉了。
朦胧間聽到有人高聲喚了一聲,蕭景秋身邊的宮人跟着行了禮,于是蕭景秋慢騰騰從椅子上挪下來,倒還姿态标準地行了個大禮,只是起來的時候覺得天旋地轉,一時間沒找到扶持的地方就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靠在溫軟懷中,一睜眼看到了李婉傾城傾國的貌,正想着開口說點什麽又覺得眼皮沉重,人被有一股濃濃的倦意地拖着徐徐下沉,不過是眨巴眼的功夫,就又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緩過勁來已是黃昏,銀窗紗上挂了半輪紅日和綽綽樹影,蕭景秋默默地看着發了會子呆這才低聲喚了:“婉姐姐。”剛出口就聽到有個清脆的聲音喊:“娘娘,許夫人醒了。”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入眼的倒是一個年輕男子,仔仔細細看了蕭景秋幾眼,回頭道:“娘娘,不妨事了,按臣的方子吃上三天藥,靜養着就行。”循聲望去,蕭景秋這才看到了李婉,她已換了套裝束,雲鬓微斜,着一身石榴紅輕綢裙,更趁得膚若凝脂,而且進宮這些日子,她倒是見漸豐腴,比彼時在家時愈發雍容大氣。
“婉姐姐,你變得好美。”蕭景秋道。
一句話,惹得李婉薄唇輕綻,白了蕭景秋一眼,假嗔道:“小時候便油嘴滑舌,長大了更甚,這剛醒就知道讨人歡心了——”說罷,先是打發了侍禦醫離去,又命人端了一碗雞筍粥,拿到唇邊輕輕吹涼了再遞到蕭景秋嘴邊去,甫一觸唇,蕭景秋鼻尖一酸,也不知是為什麽而傷心,眼淚就奪眶而出,哽咽地喚了句:“婉姐姐——”,李婉聞言心中一震,自入宮以來,往昔的日子像是隔了一世,明明是刻骨銘心的卻只是片段不那麽真切,可這蕭景秋一聲喚,又令那些已經忘卻的細節如昨一般清晰,他曾經為她插過一只步搖,他曾經挽過她的手,他曾經送她一只紙鳶,他曾經壞笑着讓她喚他尹哥哥……李婉手抖了一下,但她依然笑了笑,道:“看你,迫不及待就要說些體己話了,只不過是分開了大半年罷了——”說着話,她對身後的宮人揮揮手,“都下去吧,不用留人伺候了。”剎那間,宮人若潮水般退了個幹幹淨淨。
李婉放下手中的粥,握住了蕭景秋的手,慢慢打量着她,忽然眼角滲出淚來,低聲問:“你——過得還好麽?”
“姐姐過的可曾好?”
“好不好又有什麽分別。”
“那不是了,你我沒區別的。”
執手默然,互看淚眼,斜陽漸次退去,夜來前的黑幕徐徐降了下來,吞噬掉了李婉的容顏紅衣,吞噬掉了蕭景秋的清淚,在持久的黑暗中,李婉輕聲道:“他還好麽?”
“沙場征戰未曾受傷。”
“那我便心安了。”
“婉姐姐,那只紙鳶——”
“我已燒掉了,這裏容不下任何同他有關的東西,包括我那一顆心。”
“婉姐姐——”
“算了,何必說這些,對了,我讓人做了些清淡的東西,既然你醒了,就稍稍吃點好了。”李婉說着話喚了一聲,宮人們進來掌了燈,穿梭着擺了桌子上了菜,大小瓷盤,高高低低地擺了一桌,又站了兩三個人執壺伺候,收拾停當之後來将李婉請了一請,李婉道:“起的來麽?”
“嗯,起還是起的來。”幾個人伺候着蕭景秋起了身,有個年紀大些面容姣好的宮人手腳伶俐地拿了件薄衣替蕭景秋披了起來,李婉道:“這是我宮裏的掌事宮女,你喚她玉楚就好了。”
“多謝。”蕭景秋跟玉楚客氣了一句,胡亂扒了兩口飯,本是吃不下的,但又不好掃了李婉的興。
席間,李婉忽道:“你這是怎麽病倒的?照說诏書下到鎮國公府,他們明知你要進宮,怎麽還不好好伺候?”
“其實是我自己任性,走的時候秦大人曾贈了我一把刀,那日不小心落到水裏去了,想着天熱不妨事便去撈,卻不想就這麽病倒了。”蕭景秋輕描淡寫地道。
“好端端的怎麽就落到水裏去了?”李婉蹙眉,“難道是許府裏的人對你不好,故意找茬扔進去的?”
“也是我自己不好——”蕭景秋環顧左右,欲言又止,李婉見狀笑道:“你這些心事原來還需避着人說,你們站遠些伺候吧——”吩咐着,玉楚帶着宮人退到了小廳外,蕭景秋見狀停了筷,一五一十地将怎麽遇着福久,又如何被他奪了刀細細講來,只是瞞過了那日夜裏去贖許懷清一事,再到後來如何被瓊華勸着去同福久講了采荷的事,以至于被他一氣之下将刀扔進了水裏,聽得李婉倒是略有驚奇之色,待到蕭景秋說罷,李婉才命人撤了席,兩個人換坐在榻上,由宮人烹了茶,品着喝着,李婉道:“你就沒想過那個人也許不是教頭?”
蕭景秋一愣,随即道:“我也是懷疑過的,只是後來去同母親講,她說是父親撥了讓福久指導我的,橫豎是誰都是無所謂的,也就不曾深究。”
李婉淡淡地哼了一聲,道:“說不準那人便是許懷清,一家子合起來騙你的。”
蕭景秋蹙眉道:“那也是說不準的,只是想來想去又覺得不對,我跟他本就沒什麽情愛,一直以來也未曾謀面,何況他又戀着別人,何苦假扮個人來同我做戲?”
李婉伸出纖纖素指在蕭景秋額上一點,嗔道:“你這個傻丫頭!你也不想想,公爹和爹能是一樣麽?許家這種侯爵之家最怕的就是醜聞了,巴不得你整日裏在深閨不見男人,還能巴巴地給你送上一個年輕力壯的?再說吧,就算公爹不忌諱,婆母豈有不忌諱的?怎就不見你家大嫂和別人耳鬓厮磨?還有,那個姨娘——”
“瓊華。”蕭景秋提醒道。
“對了,那個瓊華既然得了許懷清的喜愛怎地還需要一個下人去為她說項,這也倒罷了,還要哭得慘兮兮的需要你幫忙?她跟了許懷清那麽些年,一個心腹下人都籠絡不到麽?”
蕭景秋托腮道:“也不是這麽說,她只是怕說了那些話和許——許懷清生分了。”
“呦——”李婉白了蕭景秋一眼,“你倒真是好大的度量,本就不招人待見了,還上趕着惹人不痛快?怎麽就不怕被許懷清掃地出門了?饒是仗着家世好,也該收斂點。”
蕭景秋見李婉言辭犀利,不由嘀咕道:“反正他也不喜歡我,讨厭便讨厭好了。”
李婉不由又氣又笑,道:“還是這副小孩子心性,可怎麽得了?依我看,那福久未必是你府中教頭,若是教頭總該知道些尊卑有別,何況就算是一心為主,也不會聽了你對采荷那番說話就将刀扔入水中,想必是氣急了才會幹出這等事——這就令人尋味了,同采荷相好的又不是他,他憑甚麽這麽激動?說來說去,這福久應是許懷清無疑了。”
蕭景秋愣了愣,一杯茶端在手中許久又放回在了小幾上,思索一番還是搖了搖頭,道:“既然他是許懷清,那怎麽沒一個人提醒我?”
“他府裏的人若是得了他的命令,哪個又來提醒你?”
“那也不該春桃和探梅也認不出他啊?”
“你這話便有些意思了,他同你見面的時候,春桃和探梅可曾在場過?”
“那倒不曾。”
李婉聳聳肩,道:“那你還說什麽。”
蕭景秋嘆了口氣,總覺得頭疼欲裂,索性不再去想,即便福久是許懷清又如何?橫豎他們也是将對方瞧得一無是處,也無太大區別。
“這麽說來,此人對你倒也還算是上心,只是他為什麽要裝着個教頭同你在一起?”
“不知道。”蕭景秋道,“許是秦時遠找過他吧。”
“啊。”李婉張了張嘴,忽然失了語,秦時遠同蕭景秋好比尹離同她,都是不可碰觸的名字,但凡是一談起,總會令人無措。
沉默了許久,李婉道:“不早了,今日你我同睡吧。”
“恩,好。”
……
“婉姐姐,你睡着了嗎?”
“嗯?”
“你想以前的日子麽?”
“……不想。”
萬籁俱靜,花香露重,李婉側了身躺在榻上,望着漫漫紅帳,忽然覺得無淚可落,她來不及了,來不及去追憶那些泛黃的記憶,來不及去回味那些尚有餘味的情愛,她只有牢牢地抓住那一支救命稻草才能活得下去,什麽刻骨銘心,也要有骨可刻,而她已經到了要被挫骨揚灰的境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