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打蕭景秋記事就沒有睡過一日懶覺,今日裏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睜開眼就瞧到了一室晨光,拉開了帳子看着自己的半截胳膊,金燦燦的泛着光,想着到底是大好的年華,每一個毛孔都透着生生不息,卻如同一株開在幽谷的花,不由又暗暗心酸了下,但轉念一想又責備了自己一句,這世上也非只有情情愛愛,孤芳自賞也是賞,何必深閨自憐。
“小姐——”
“恩?”
“前院有人過來傳話,說福教頭在武場等小姐好久了。”
“說我不去了。”蕭景秋懶懶地道,哪有這麽好心的公公,給孤影寂寞的兒媳找個正在壯年的教頭來日日耳鬓厮磨,“跟福教頭說,以後不必再來了。”
早上依舊是各房請安,鎮國公因國事一早入朝,許夫人打了簾子坐在當屋,夏日暑期中,着了輕衫吃着一碗冰粥,見蕭景秋來了便叫下人也盛了一碗,婆媳倆坐着說了會閑話,蕭景秋便道:“母親,府裏是否有位叫福久的教頭?”
許夫人一愣,随即道:“是有的,前陣子你父親還叫他陪你一同練武來着,是有什麽不妥嗎?”
“孤男寡女總是有許多不便,父親的好意景秋知道,只是這福教頭陪練一事還是姑且作罷好了,免得生出許多流言蜚語。”
“你這孩子,哪裏有那麽多的講究,據說你在娘家的時候也有教頭陪練,既然你父親都允了,你就不用這般推辭了——”許夫人用帕子淨了淨嘴角,正色道:“我倒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只是甚難出口。”
“母親請講便是——”
“懷清的毛病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嫁過來也是委屈了你。”許夫人頓了頓,道:“你們年輕不着急,但總這麽冷冷清清地也不是個辦法,過上幾年你若一直無所出,旁人的話也便也不好聽,所以我想着——”許夫人欲言又止,面露難色,蕭景秋靜靜地坐着,也不催促,許夫人久坐不住,聲音也低了三分,道:“前些日子懷清回府吃飯,我們同他談了一談,他倒是願意回來,只是有個條件……自家人說了也不嫌醜,他戀着柳青巷子一個叫瓊華的,說是要讨回來做妾,若你不允……”
“母親說哪裏話,”蕭景秋笑道:“懷清不喜歡我,這是我的不是,既然他有喜歡的人,何必委屈了人家,再說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事,既然是懷清能看上的,想必亦是佳人,我豈會容不下她?”
“這——”見蕭景秋答應地太痛快,許夫人倒是遲疑起來,她猶豫不定地看着蕭景秋,手上撚着的佛珠不由用了些力,一個女子如此大度,怕只是也無愛罷了。
“好吧,那我同懷清敲定,擇個日子就把人接進門來吧。”
七月二十八,這真是一個百花綻放萬鳥齊鳴的好日子,蕭景秋坐在武場不遠處的水榭中,用白绫擦拭着刀身,宛若置身邊塞草場,天高氣清,心曠神怡,前幾日還在憂心若是那所謂的夫君回了家可如何是好,現如今便有人拯救她于水火,更何況他們是相愛的,她成就一樁美事又何樂而不為?
“春桃,拿些杏仁來——”蕭景秋興致頗高,一轉臉卻不見了春桃,倒是昨日裏在武場看到福久默然站在離自己五步之遠的地方。
蕭景秋微微蹙眉,不悅道:“福教頭可真是無聲無息。”
許懷清不由翹唇,瞧她的樣子可真是高興,一個男人竟然能讓自己的夫人憎恨到這個份上,他也算是不易。
“聽聞二少爺要納妾,而二少夫人如此欣喜,在下真是佩服二夫人的海量胸襟。”許懷清譏道。
“怎麽?”蕭景秋挑眉,“我卻不知道這許府教頭的地位如此之高,說話也不用分尊卑了麽?”
“久聞二少夫人平易近人,看來是傳聞有差,莫非那位在蕭府陪二少夫人練武的軍爺也要卑躬屈膝讨二少夫人的歡心不成麽?”許懷清半眯着眼,冷冷瞧着蕭景秋,果不其然蕭景秋面上顏色一變,長身而起道:“不勞教頭費心揣測,以後也不必來,我會回了父親大人,免得委屈了福教頭對我卑躬屈膝。”
“這個嘛——”許懷清緩緩抽出腰間的刀:“怕是二夫人要贏得過我手上這把刀才能正式向鎮國公大人辭了我——”說着話,銀光一閃,蕭景秋猝不及防閃身後退,卻不想許懷清中途變招斬向蕭景秋執刀之手,兩刀一交,許懷清力氣甚大致使蕭景秋握刀不穩,一時不察竟将白雲掉在了地上,兩人速度極快同時向白雲搶去,蕭景秋正待伸手卻被許懷清刀鋒所阻,眨眼之間白雲已然被握在了許懷清手上。
“你——”蕭景秋氣急,起手攻來卻被許懷清逃到了兩尺之外,遙遙笑道:“二少夫人,你若想拿回這柄刀,日日來武場同我打上一局,哪日打過了,哪日便還給你就是!”話落,人若蒼鷹,在林間閃了兩閃便隐去了,蕭景秋抓起桌上白绫,氣憤憤地砸在了水上,只是白绫卻軟,輕落于水面,無法承載蕭景秋這一腔怒火,布遠飄,人愈怒。
……
“這——是真的嗎?”瓊華捂着櫻唇,直勾勾看向許懷清,就連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這驚喜來的太快太猛,以至于令人覺得身在夢中。
“你若不樂意,也可以不答應。”許懷清目不轉睛地瞧着胡姬舞,對喜極而泣地瓊華淡淡地道。
“瓊華,瓊華怎麽會不答應。”
“只是你如今的身份你也清楚,我不可能大張旗鼓将你娶進府去,只是擇個吉利些的日子,入夜派人來接你進去罷了。”許懷清翻了個身,一揮手讓舞姬退了下去,打量着正在低頭拭淚的瓊華道:“我不妨說的明白些,娶你只是因為你跟了我這些年,我的東西自然不樂意外人再碰,所以你也無需想得太過。”
他能要她,總是好的,無論說的多麽薄情,總還是有愛。
瓊華擡起手,仔仔細細摸着許懷清的臉,這個男人,她愛足了五年,愛他蹙眉不耐煩的神情,愛他冰冰冷冷的腔調,在漫長的等待中甚至愛上了他随時随地要抛棄她的殘酷。
“沒關系,只要許公子肯要瓊華,瓊華已經很知足了——”她微微的顫抖着,眼角慢慢滲出淚來,在這下午昏昏暗暗的辰光中,壯烈而真摯得令許懷清不由有了三分動容,“瓊華什麽都不在乎,只要有許公子就夠了。”
什麽都不在乎——他也曾不在乎名望,地位,金錢,在乎的不過是纖纖素手輕輕拂過臉龐時的一抹蜜意,在乎的不過是海棠叢中那暮然回首時的驚鴻一瞥。
只是,佳人已去,芳蹤難覓,再像也不過是像。
瓊華是在一月後進的門,傍晚天色漸暗時用一頂小轎擡進來,許夫人撥了一棟較遠的梅川園給瓊華安身,遠雖遠,但景致卻不差,臨着花園西北角上的一個大荷花池,池北面有所船房,許懷清在府時喜歡在船上着棋垂釣,尤其是七八月份百花齊放,滿棟皆香,更是難去別處。
這樣的安排,明眼人都瞧出雖然瓊華出身低微,但許夫人卻未曾将她看低半分。
“小姐,這也太不像話了!”春桃一邊幫蕭景秋梳着頭發,一邊氣咻咻地道:“昨日裏才進府,姑爺就找了一幫子人吹拉彈唱到半夜,照理說他怎麽也該提前跟小姐照個面,這麽肆無忌憚的,真是沒将你放在眼裏。”
蕭景秋笑道:“他不将我放在眼裏,我又何嘗不是?見都未曾見過他,照你這麽說,我豈不是更看不起他,倒也算是扯平了。”
春桃憤憤道:“小姐你倒想得開,卻不知下人們怎麽說,都講說因為小姐跟秦大人的事才惹惱了姑爺,你平白無故受了冷落且算了,還要被潑這樣的髒水。”
“我倒是樂意他們這麽說了——”蕭景秋抿抿唇,明知道自己已身為人婦,寧可落人口實也想着能和秦時遠的名字雙雙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仿佛似真的有過确鑿的一段情,哪怕是死了也願意的,讓人說說又算得了什麽?
“小姐還要去麽?”
“嗯。”
這福久是誰,蕭景秋也拿捏不定,本想着必是許懷清無疑了,但又覺得這鎮國公府一家子上上下下瞞着自己實在可疑,莫不是因為要栽她個七出的罪名而故意支使來的,可既然這麽不喜歡她,幹嘛又大張旗鼓娶進門來……想來想去毫無頭緒,只是不管這人是誰,他手裏卻拿着她此生最重要的東西,已連着一個月了,絲毫未從他手底讨到一絲便宜,也倒怪了,那白雲在他手裏比在秦時遠手裏還刁鑽些,她全力以赴,福久也沒讓着她,有幾次險險挂了彩,時間一久對福久也生出了敬佩之心,心想着老老實實跟着練武,總會有青出于藍的一日。
今日依舊是按點到的練武場,遠遠就瞧到了福久抱着白雲倚着棵梨花樹坐着,偶過了風,飄了幾片葉子落在肩上,添了幾分入世的溫馨,素日裏見他雖然是個教頭,卻放蕩不羁目空一切,眉梢嘴角含着些薄涼,似乎對這沸沸人世也淡淡的,今日一瞧竟順眼多了,因睡着了,低眉順目的有了些人氣。
蕭景秋走過去,推了推他道:“天才麻麻亮,要睡不如回去睡,在這裏睡個什麽勁,小心又着了涼。”
許懷清揉揉眼睛,戲谑笑道:“你這是關心我?”——說起來同蕭景秋處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也不知她是真不知情抑或裝作不知,在她眼裏他依舊是心高氣傲的教頭,所以他們也不過是說說刀法上的事罷了,再親又能親到哪裏去?何況中間隔着兩個人。
蕭景秋撇撇嘴,“我是怕你病了一歇下來,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拿回我的刀——”
“看來是刀比人貴重。”許懷清起了身,昨日鬧得太晚,今日又起的太早,本不想來,但天沒亮心裏就仿佛被貓抓一般再無睡意,走到了演武場人卻踏實了,只是想靠着樹等等她,這一等就又睡了過去。
“瞧你這樣子——”蕭景秋指了指他的臉,黑黑兩輪半月挂在眼下,配着微微冒頭的胡茬,說不上的憔悴,“莫不是昨天晚上賭錢太晚了?”
許懷清輕咳一聲,順水推舟道:“昨日瓊華姨娘進門,二少爺一高興就賞了幾個錢,大夥約着去賭坊賭了個通宵,輸完了不說,還欠了一堆債。”
“哦?你們男人家平時裏只是去賭坊麽?”蕭景秋聽他這麽一說,倒是來了精神,“你今日這幅樣子,我們就不練了吧,免得我贏了一招半式還說我是僥幸——”說着話蕭景秋棄了手中的兵器,往湖邊走去,許懷清跟上去,兩人挑了個幹淨地方坐下,蕭景秋問:“京裏是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那太多了,可以去聽聽胡戲,看茶博士鬥茶,逢三鬧市人山人海,天氣好的時候城外踏青的人可不少,年輕的姑娘們三五成群地放紙鳶,可熱鬧的很——”許懷清說着話,留神去瞧了蕭景秋的神情,只見她帶了幾分憧憬地道:“那倒是比在北地好玩多了。”
許懷清立即問道:“二少夫人在北地平日裏做些什麽呢?莫不是在家專工女紅?”
蕭景秋笑道:“事情可多着呢,這種天氣就同我二哥三哥偷偷溜出府去,找個沒人的大湖戲水玩上一整天再偷偷溜回來,秋日子裏跟着父親去狩獵,漫山遍野跑着羊,它們跳的很輕,要營中的好馬才能緊追不放,那一年就是跟着父親去追才遇了虎……至于到了冬日就更好玩了,可以跟着去滑冰——”說到此處蕭景秋頓了頓,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她面色一黯,道:“哎,我也是的,同你講這些有的沒的,讓人瞧見了倒說我借着練武的名同你又有什麽沾染。”話落,她站起身,神情冷淡地道:“福教頭今日且回去歇着吧——”
許懷清愣了愣,他從蕭景秋面上看到了三分凄苦,嘴邊的話莫名其妙地溜了出來,“二少夫人留步。”
蕭景秋停步回首,只見許懷清猶豫了一下方道:“若二少夫人方便,我可以偷偷帶二少夫人出府——”話沒說完就聽蕭景秋苦笑道:“無可看之人,我出府又有什麽意思?多謝你一番好意。”說罷,她便轉頭遠去了,許懷清瞧着她的背影,心中枝枝蔓蔓生出些孤單來,本是好奇才接近她的,後來也不讨厭,再後來竟覺得她可憐起來,許是可憐人眼中淨是可憐人,瞧着她想到的卻是自己,同樣是生無可盼,秦時遠縱是活着,對她而言也不過是千裏之外的遠水,只能巴望着罷了。
陡然間,許懷清和遠立在花架後的瓊華皆輕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