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并不是蕭景秋第一次見瓊華,在怡園那日見她身着紅衣,舞姿輕盈便已驚為天人,早上去請安時再仔細一打量,洗掉了濃重的脂粉卻洗不脫美貌,芙蓉面,秋水神,淺妝淡抹,嬌而不媚。蕭景秋在心底嘆了嘆,回神時便瞧見了大嫂眼中的同情之色,許大公子也納妾,不過納的到底沒這麽大名頭,只是陪嫁丫鬟,可許懷清這一納就把京中的頭牌紅姑娶進了門,論姿色,是頭一等的美,論舉止也落落大方,論手段嘛,若無心計又怎會鎖了許懷清五年?
蕭景秋自嘲地想,在旁人眼裏,她這個剛入門便遭冷落的正房夫人必然是落得孤苦一生的下場了,只能從黑發熬到白頭看人家夫妻和美。
“瓊華給姐姐請安。”一杯茶奉到面前來,蕭景秋接過來喝了,其實瓊華比她還年長幾歲,但此時地位尊卑便也要稱她一聲姐姐,“瓊華這樣的出身,很多地方還需要姐姐提點,以後可要麻煩姐姐才是。”
蕭景秋頓了頓,笑得自然是極開心的,從袖筒裏拿出一支白玉簪子插在了瓊華鬓邊,道:“我是真心希望你們有情人幸福的——”說罷,握了握瓊華的手,笑得極真,瓊華不由呆了呆,浮了三分喜色在面上,嬌嗔道:“姐姐說哪裏話,你是長,尊卑有別,我又豈敢同姐姐一争長短。”
蕭景秋坦蕩地道:“你應該知道他不喜歡我,否則也不會迎了你進門,你我也住的遠,以後不來往也沒什麽相幹,你們好好過日子就好了,至于我,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她說罷看了看各人表情,見許夫人面上極不好瞧,也便懶得應付,橫豎早禮已畢,起身道:“母親,大嫂,我還有事,便不陪着了——”說完帶着春桃前後腳出了門,晾了一室人在屋裏面面相觑,虧得瓊華經歷過場面上的事不少,打了個哈哈便過去了,中午回到梅川園,見許懷清在院子裏一絲不茍地練着刀,兩個人坐着說了會子話叫廚房煮了些菜送了來,貼身的丫鬟嘴快,将早上的事捅了一兩句,許懷清倒難得好興致追問起來,瓊華也不便回避,只得如實說了,只是言辭之間捎帶了些埋怨。
“我這正妻若生的男兒身也是将才,兒女情長竟是不屑一顧的。”許懷清笑道,瓊華見他心情不錯,便膩在懷中道:“怎麽?你反倒不生氣?”
“這有什麽可生氣的——”許懷清拈着一塊梨子吃進去,咕咕哝哝地道:“她不喜歡我,我不喜歡她,這不是兩下扯平?”
瓊華佯作不解道:“這可奇怪了,照說以許郎這樣的人品,姐姐怎麽會不喜歡你呢?”
許懷清冷笑了一聲,推開了瓊華道:“怎麽?滿城的風風雨雨你聽不到?這會子倒用這種話來激我了?我就承認了她心裏有人又怎麽樣?也依了你的心思娶你進門了,你還要怎麽樣?要不要讓我讓蕭景秋把正房的位子給你騰出來?也少讓你用些心機,免得年紀輕輕多些華發——”
“我——”驟然間,瓊華面色煞白,眼眶亦紅了起來,她微微顫抖着道:“是,瓊華自知身份低微,所以從來未曾想過要争些什麽,當初也聽說是因為自己長得像許郎故人才得以被垂青,能被你娶進門我已經覺得上天憐顧了,什麽正房的位子,難道瓊華沒有自知之明麽?今日說起來,瓊華只是好奇是什麽樣的人能令姐姐連許郎都不放進眼裏去——”
許懷清挑眉,拿起桌上的白雲,道:“就是這柄刀的主人,你也是見過的,大婚前去找我的那位。”
“啊。”瓊華輕呵了一聲,眼角邊的淚慢慢幹掉了,她忽然想起那日晚上的那位年輕人來,器宇軒昂,英姿挺拔,也難怪蕭景秋會喜歡上他,這麽說起來她未嘗不是一個可憐人,只可惜——瓊華道:“我倒覺得他比你差遠了。”
許懷清冷哼了一聲,順手從桌上拿起白绫,仔仔細細地擦着刀不再說話,秋水一般澄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半邊面容,難得得帶了些微怒的表情。
瓊華默不作聲地瞧着,心中頓覺一片涼,情愛中事,旁人總是看得清楚些,她在柳青巷子裏待了十幾年,書上寫的感天動地的愛見過,書上沒寫的刻骨銘心的恨也見過,什麽樣的人看不清?許懷清只是現在不覺得罷了,若他有一日終究知道了自己對蕭景秋的感情,恐他身畔将再無她瓊華立錐之地。
蕭景秋是可憐,難道自己這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五年不可憐?日日裏早上這麽偷偷摸摸的見着面,難不成還怕生不出感情來?縱然是愛着人,一個遠在千裏之外,一個已成黃泉孤魂,哪裏比得上近在眼前的風流倜傥,哪裏又比得上活色生香的如花美眷?
人無謀虎心,虎有傷人意,若待它長出了利爪,又如何來防?
“若說這話也不該瓊華說,但既然許郎已和姐姐成了親,以前流連在我那裏,最多旁人說我狐媚,可現在我也進了門,許郎難道要一直這麽有名無實下去?”
“我卻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寬宏大量,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今天晚上便去找她好了。”許懷清睇過一眼,順手捏了下瓊華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冷笑了一聲,揣了刀往院門走去,瓊華瞧着他的背影,不由悻悻然起來,早上聽到她稱他為“福教頭”,想必是不知身份的,恐是怕她抵觸才借了着福教頭的名,不知道也倒罷了,知道了又怎麽能容忍在眼睜睜瞧着他們你來我往聊得暢快?
只是,今晚一時之氣将他激了出去,也不知他會不會再回來,分明曉得他不會去找蕭景秋,可即便不是蕭景秋也令她恨恨難忍。
……
許懷清到易秋苑的時候已經夜深了,這座園子是為了娶蕭景秋而新蓋的,為了表示鄭重基本上是将蕭府的易秋苑原模原樣搬進了許府,早先沒有将蕭景秋放在心上,也便未曾正眼看過這座宅子,今日在夜色中看去才覺得精巧非凡,門前還植了許多的梧桐,亭亭玉立,寬闊的葉子在夜風吹拂下飒飒作響,也許因為四顧無人,顯得不勝凄涼。
上前,叩環,等了許久才有婆子出來開門,見是自家二少爺先一愣,轉臉又喜上眉梢,正拔腳欲走,就被抓住了。
“說是福教頭有急事,關于二少爺的,今天晚上一定要見二少夫人。”婆子被唬得愣了一愣,随即想想許是小兩口愛玩愛鬧,前些日子不也借着福教頭的名來了麽,便掩了口鼻輕輕笑了一聲轉身去了,許懷清等了許久才見一個面容清秀的小丫頭引着燈過來,跟在後面的一團黑影必然是蕭景秋了。
“這麽晚了不便請福教頭進去做,有什麽事就這麽說吧。”蕭景秋冷冷地道,對所謂自家夫君的事也不見得上心。
許懷清環顧左右,欲言又止。
“說吧,都是自己府裏的人,沒什麽可隐瞞的。”除了引路的丫鬟,還有剛來開門的婆子,想必是為了避嫌才留下來的。
許懷清微咳了一聲,老實說糟踐自己這回事也是頭一遭做,他輕輕喉嚨,做為難狀地道:“是這樣,二少爺今天為了柳青巷子裏的一個紅姑同梅大人府上的梅大爺打了起來,一個重手就打傷了梅大爺的表親,現下說要拿出五百兩銀子賠他——”
蕭景秋蹙眉,不悅道:“這等事找我有何用,回了老夫人便是——”
“都這麽晚了怎麽敢去驚動老夫人。”
“那去找瓊華夫人好了。”
許懷清尴尬道:“二少夫人怕是不知道,瓊華姨娘最是善妒,我若是為這事去找她,少不得一頓好罵,就算少爺回府也要遭她一頓唠叨,回頭還要責罰我,想來想去我只好來求二少夫人,就算是瞧在每日我認真陪夫人練武的份上,求夫人救一救二少爺吧。”
蕭景秋輕哼一聲,附耳吩咐了幾句,丫鬟将燈籠交給了身邊的婆子,急急忙忙去了,剛走開許懷清便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梅家口口聲聲要府裏給個交代,二少爺醉得不省人事,我們這些人哪裏有資格說的上話,所以還請二少夫人同我走一趟。”
“我一介女流,去了又能如何?”
“好歹夫人出身蕭家,又是二少爺的正房原配,別人也不敢怠慢,怕就怕我拿去了銀子他們也不放人,到時候事情越鬧越大,鎮國公府面上也不好瞧。”
“我倒不知道,你這樣的人還管這樣的瑣事。”蕭景秋譏道,許懷清聞言,正色道:“二少爺對我有知遇之恩,就算為他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
“那是了,都能赴湯蹈火了,陪着入倡優之門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蕭景秋不屑道:“你且在這裏等一等,我換身衣服同你去。”說罷,人入了夜色,身旁的婆子掩不住笑意輕哧了一聲跟着去了,許懷清心裏不由自嘲道,她這是有多瞧不起他?
……
蕭景秋是第二次去柳青巷子,但頭一次是偷偷跟着秦時遠去的,未能仔細看過這燈紅酒綠的天地,這一次出來就忍不住好奇四顧起來。天啓不避諱狎妓,還有幾位文豪和青樓歌姬的愛情被編成了曲廣為傳唱,文豪如此,民間自然效仿,縱然是這麽深的夜,柳青胡同還是挑燈高照,如同白晝一般,紅男綠女沸沸不絕,打情罵俏,端的是放縱之地。
“浪在街上的不過是些拉客的低等貨色,閣樓裏的才是難得,就算是千金散盡也未必能一親芳澤。”許懷清道。
蕭景秋挑眉,她長居北地,哪裏見過如此場面,忍不住問了一句:“那——”
許懷清輕笑,“夫人是想問瓊華姨娘吧?她自然是個中翹楚。”
頓時,蕭景秋便讪讪不語,許懷清将蕭景秋的神情落在了眼中,心裏暗笑一聲,佯作不知地道:“就在前面了,請二夫人跟緊些。”
肩碰着肩,手挨着手,疾步走到了柳青巷子的最裏面,高檐飛角的大屋越來越少,剩下的只是低矮的小院,悅耳的絲竹聲也漸漸遠去,仿佛是飄在天上的仙曲,有一聲沒一聲地傳過來襯着夜愈發寂了,偶有兩聲耳畔低語也多是些男女間的浪話,在這孤男寡女之間誘出了不合時宜的面紅心跳。
“到了——”許懷清收住了腳,在一棟小院前站定,輕輕推開了門,先走了進去,蕭景秋跟在他身後,只見院子裏燈火全無,便道:“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我走的時候還是有的,我進去看看。”許懷清去了,蕭景秋四下環顧,影壁旁植着郁郁蔥蔥的湘竹,葉子肥大,借着月光若有似無地要掃到人面上來一般,她不由縮了縮肩膀,見人久去不回也繞過影壁去探個究竟。
“福久?”蕭景秋低聲喚道,在夜色中略顯突兀。
“我在這裏。”蕭景秋陡然回首卻見許懷清站在她身後,靠在影壁上,月華傾瀉,披一身銀光,容貌俊俏,神态風流。
尚未容蕭景秋有所反應,許懷清便一手攬住了她的腰,貼在耳邊低語道:“我若說今日都是騙局,是我太思慕二少夫人才引你前來,你會不會對我恨之入骨?”說罷,輕佻地将唇印在了蕭景秋耳邊,一股炙熱的氣息來襲,令蕭景秋當時便愣在了當地,待清醒過來之後發覺自己還被他緊緊貼着,屈辱憤怒令她一揮手重重甩了福久一耳光,人亦掠出了丈外,抖得說不出話來。
縱然是他也沒有這麽親近過自己,想起秦時遠挺拔的英姿,蕭景秋不覺心中一痛,又感委屈。
深夜中,兩人默對無語,蕭景秋撇下一枝竹枝,猝不及防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星月交輝,兔騰猿躍,矯健得像是一出你來我往的皮影戲,一盞茶的功夫,蕭景秋被許懷清狠狠壓在了牆上,手握着手,臉貼着臉,一條腿蠻橫地擠進了蕭景秋的雙腿之間,令她動彈不得。
“怎麽?那個秦什麽什麽的就那樣好麽?他是軍官,我也是軍官,他碰得難道我碰不得?”許懷清的唇輕輕在蕭景秋面上掠過,最後留在她的耳唇上,蠻橫地道。
蕭景秋別過臉,怒極道:“呸,你這種無恥小人怎配提他?”
“哦?”許懷清挑眉,笑得愈發輕佻,“難道他教你習武,你們眉來眼去多年,他卻沒有碰過你?哈?不說話……看來姓秦的也是個膽小鬼罷了,不然美色當前怎麽把持的住?”
“你——”
“是不是恨不得要将我食肉寝皮?”許懷清慢慢地将唇一寸寸移下去,在她雪白的頸子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吻,得意地道:“二少夫人,別說你想要殺我,以你現在的功夫,想拿回你心上人送你的定情信物都是難上加難。”
就這麽毫無預兆地,蕭景秋面上忽然落下兩行淚來,但神情卻無悲傷,她冷道:“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風,但是你記得要活得長長久久,因為我總有一天回來取你首級,今日之辱定當十倍還之。”
許懷清借着月光久久的看着她,她面上有一股清輝,眉眼過于硬朗,不那麽柔和,有将門之後的果敢和堅毅,許懷清擡起了手,細致而緩慢地幫她擦去了面上的淚,宛如伺候一尊價值連城的瓷器,輕的令人察覺不到。
“你對他能堅守到什麽程度?”
“我是他一生的妻。”
“若他死了呢?”
“我還是他的妻。”
“若他變心了呢?”
“我還是他的妻。”
許懷清心中痛了痛,像是問着她又問着自己,喃喃自語道:“等一年時痛徹心扉,可等過五年,樹綠了又黃,花開了又敗,卻不記得當初的那個人是什麽樣了,只知道她在心裏冷冷地瞧着,卻再也碰不到了。”
“你又懂得什麽是愛?你這種人混跡煙花柳巷難道不快活麽?”蕭景秋推開已經卸力的許懷清,不屑笑道:“跟着你的二少爺日日醉生夢死還有什麽不滿足?別玷污了愛。”
“是麽?”許懷清揚眉,“難道二少夫人就覺得自己和那姓秦的是愛,別人的都是糞土?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麽時候?”許懷清拱拱手,“明日武場見,當然了,二少夫人人也可以不來,”說着話,許懷清笑起來,帶着三分狡黠,“那把陌刀我可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你放心,我要的不只是刀,還有今日之辱。”
“那好,明天見!二少夫人。”
背道而行,許懷清淡淡地笑了笑,忽然覺得冰涼了數年的心有點溫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