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兩位爺,要點什麽?”巷子口,面攤前,夥計殷勤地問。
“兩碗面。”
秦時遠與蕭景夜坐在面攤上默默挑着面條,正對的就是柳青巷子口,才是入夜時分,忙着尋花問柳搖杯擲骰的人們急匆匆扒完結帳而走,影影綽綽地消失在高懸紅燈下的陰影,不經意間,這一碗面已是吃走了兩茬客。
“來了。”蕭景夜叩了叩桌面道。
秦時遠猛然擡頭,就見一行人馬潑風一般沖了過來,打頭的是兩匹跟班馬,随後跟着輛大車,車簾卷了上去,只是電光之間,秦時遠就看清了車中之人。
二十多歲年紀,英眉鳳目,華服高冠,執一杯酒,冷冷瞧着車外一閃而過的人物。
随後,幾輛大車又呼嘯而去,坐着些貌美的樂伎,嘻嘻笑笑好不熱鬧。
“真是好大的排場。”蕭景夜嘆道。
面攤前的夥計回過頭來,詫異道,“老爺難道不知道此人是誰?”
蕭景夜微微笑道,“你說說看,這是誰?”
瞧着吃面的二位氣度不凡,夥計便有心搭讪,搭了毛巾在肩膀上,大咧咧坐在了蕭景夜和秦時遠對面,眉飛色舞地道:“兩位爺定然是頭一次來,不然怎麽會不知道許二公子的名頭?”
“許二公子,卻不知是誰家府上的公子?”蕭景夜故作好奇地問。
夥計興致勃勃地道:“鎮國公許家,他家可是不得了,錢財萬貫,又有勢力,”夥計壓低聲音,
“就連廣林王也要讓鎮國公三分的。”
“既然是名門之後,又怎麽如此張揚。”
“據說鎮國公最是疼愛他,而且他家銀子多,就是多使些,又有什麽打緊,他在怡園包了頭牌瓊華姑娘,可真是夜夜笙歌,聽說前些日子梅家的少爺請客,找了幾個樂伎助興,瓊華誇一個唱的好,他當場就花了兩百兩買了下來送給瓊華,這樣的手段,誰比的過?”
“那倒是。”蕭景夜嘆道,總是有錢才玩的起。
“那可不是,而且啊,他人貴氣,又是這樣的氣焰排場,一般人哪敢接近,身邊的也都是闊主兒,過的是一擲千金的日子,我聽說他和瓊華好了之後就送了她十個俾子,琴棋書畫是樣樣精通,每日裏吟詩作賦,吹拉彈唱,所以這怡園是從早熱鬧到晚的。”
“哦,那他家夫人不曾管麽?”
夥計嗤道:“哪裏來的夫人,這位公子可是最随性的人,前幾年倒是說過幾門親,頭先都高高興興聽着,臨了就翻臉譏諷幾句便走了,你想啊,能同他家結親的,自然是非富即貴,知道他這個脾氣,誰樂意去碰釘子?不過,終是有合适的人家的,過幾天這位闊主也要娶親了。”
“卻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自然是大有來頭的,聽聞是鎮守北地的鎮北候蕭家的四小姐,說起這鎮北候蕭家,那是一點不遜于鎮國公府啊,光鎮北候手下就有十萬大軍,別說房子多大錢多多了,連北地那幾座城都是他家的,而這位四小姐可算是鎮北候的掌上明珠,長得是花容月貌,不過就是人比較兇,傳說是女紅樣樣不會,十八般武藝倒是齊全,還有人說這位四小姐可是最開朗的人,同府裏一個下人好上了,鎮北候管束不住才忙着把她嫁出去,不過也奇怪,若說這是真的,許二公子又怎麽肯允了這親事,這不是給自己戴綠帽子麽……”
夥計啰啰嗦嗦來說着,蕭景夜便冷笑了一聲,從懷裏掏出幾個錢來扔在了桌上,對秦時遠道:“市井之言,未必可信,我先回去了,你逛逛便回來吧。”
“嗯。”秦時遠應了一聲,也長身而起,同蕭景夜背道而走,他望了望高挑紅宮燈的柳青巷子,瞥了一眼摸不清頭腦的夥計,問:“勞駕,怡園怎麽走?”
“啊?”夥計愣了愣,這才發覺這人穿甲配刀,蹙眉抿唇,神情不悅,便忙不疊說了方向,心中不禁嘀咕,後悔說了這般多。
“多謝。”秦時遠沖夥計點了點頭,邁步走進了絲竹喧鬧的柳青巷子。
水塘中有座紮成荷花一樣的高臺,數個梳着雙髻穿水湖綠衣衫的女子在吹拉彈唱,正中有位紅色衣衫的佳人合着曲子翩翩起舞,身姿猶若驚鴻,秦時遠倚在欄杆遠眺,只見佳人正對的小樓憑欄處坐着穿黑衫的青年,周遭圍坐着三四個下人,流水一般來來往往伺候着。
秦時遠擡手指了過去,問:“那位便是許二公子吧?”
從旁為他添酒的女子輕應了一聲,道:“嗯,是許二公子,過會子蘇少爺他們也會來。”
“蘇少爺?”
“工部蘇大人的公子——他們都是同許二公子交好的。”
“哦——”
冷冷的瞧着,瞧着紅色衣衫的佳人下了高臺陪着他喝酒,瞧着一群纨绔子弟收拾了場子出來投壺,瞧着他眼皮不眨流水一般輸着錢,瞧來瞧去便瞧了小半夜,直到斟酒的女子道了告這才如夢中回神一般,癡癡應了聲便覺得面上一熱,在某處定是有人也如他瞧着許懷清一般瞧着他。
直覺地偏了下頭,在不遠的紅紗帳後,有個極眼熟的人,英氣勃勃,秀氣逼人,身上的袍子有些大,但握着女子手的姿勢倒是極自然。
秦時遠愣了愣,正欲長身而起,卻見她從荷包裏掏了錠銀子出來賞了人,施施然走了,秦時遠不由呆住了,想來蕭景秋定然是跟着自己來的,可就是不敢相信着事實,又不由牽強地認為許是她為許懷清來的呢?這麽一想,心中有些黯然,但又覺得安心,都這地步了,他反倒希望起她能愛上許懷清了,怎麽着,自己也只能負了她。
那廂裏,喧鬧聲已停,客人散的三三兩兩,小厮們忙着撤菜收拾,主人們倒是一揮袖子關了門窗,又是別樣的歡鬧世界了——秦時遠站了起來,握緊了身側的刀柄,大踏步向着小樓的方向走了過去。
……
“許郎,這是這個月打點給樂伎的數目——”剛碰到許懷清的手就被擋了下來,瓊華心中悶悶的,許懷清是這裏的常客,多年來的恩銀可是不少,現下聽說他要娶妻,想來以後流連的日子也不多。
瓊華替許懷清倒了盞茶,輕輕幫他按着額頭,本來自己這樣的身份不該抱任何的想法,但是從見他那一日卻就動了心,身在怡園這些年溫文俊雅的公子也不是沒有見過,卻看中了他的清高狂傲,明知道他也不把自己當回事,卻願意推了所有恩客陪着他,妄想着他能對自己有半分愛惜,收入府中也是美事一樁。
只是,不曾料到,他的妻來的竟是這樣疾,也許是個風華絕代的人兒,從此就拴住了他,而她不過是绮夢一場?
瓊華心思紛擾,捎帶着手上也用了力,許懷清眯了眼去瞧她,見她心事重重,便冷笑道:“怎麽?你也為我娶到一位悍婦而傷心麽?”
瓊華笑了笑,道:“以公子這樣的人品和樣貌,就算是再兇悍的夫人怕也只能是一副雙波溶溶之态了。”
“呵——”許懷清長身而起,卷了一襲皂袍上身,緩緩将手中的茶飲盡,看着窗外暮色沉沉才發覺這一天竟又在這銷金蝕骨之地消遣過去了,只是夜色愈深卻愈清醒,隐隐約約又帶着寥寥寂寞,及時行樂也不過是這樣,每一種日子過久了,總是味同嚼蠟。
“許公子,外面有客請。”
“哦?”許懷清挑了下眉,同友人玩鬧方畢,這會子又是哪裏來的客?
“請人上來吧。”
瓊華見有客來,懸了紗燈又傳了幾份小菜,預備了個胡戲小班,剛對鏡簪花收拾停當就聽有人敲了敲門,沉而重,房裏的小丫頭手腳伶俐地開了門,瓊華一回頭,倒是愣了愣,這人沒見過,她跟了許懷清五年,這是頭一回見此人,而且他也不像是行走于煙花之地的人,佩刀,英挺,沉穩大氣,攜一股殺伐之氣。
許懷清沒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眼來人,拒人千裏地道:“我卻不記得遠在他鄉還有知交?”
來人并不作答,他走進來,緩緩在許懷清對面的小桌上坐下來,也不回頭,對瓊華道:“可否請這位姑娘先行移步?我同許公子有話要談。”
“這——”瓊華看着許懷清,卻見他難得地翹了下唇,揮手道:“你先出去。”瓊華點了點,帶着人下去了,關門的時候還多看了兩眼,這人官話說的不好,有北地腔音,難道是蕭家的人?想到這裏,愈發不安。
秦時遠靜靜地看着許懷清,蕭景秋入京已有三日,暫居于蕭家別院,這三日來有關蕭許兩家聯姻的消息傳得街知巷聞,而許二公子的風流多情也便成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談資,正是拜許懷清的風頭所賜,秦時遠才能順風順水地找到這裏來。
沒見過許懷清之前中想着也許不過是些謠言罷了,景秋會嫁給一個溫柔體貼的如意郎君,他年梨花樹下舉案齊眉子孫繞膝,縱然是遠遠看着能為她高興,可見了許懷清才知他雖是一副風流的好相貌,但眉眼間的神情太過虛淡,笑容裏帶着三分寒意,這樣的人,注定是不會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嫁予這樣一個薄涼如水的人又怎麽稱得上是幸?
“若我猜的沒錯,你可姓秦?”許懷清推了一杯酒給秦時遠,懶懶地坐下,帶着幾絲玩味的笑意目不轉睛地投了兩束目光在秦時遠面上。
“在下正是秦時遠。”
“哦,這位蕭四小姐的眼光倒是不錯。”許懷清道,他陡然擡起頭湊近了秦時遠,嘴角蘊了三分笑意,漫不經心地道:“瞧你們這樣也算是郎情妾意,不若一年後我将她休回家去,你們也可再續前緣?想必你也不會嫌棄她非處子之身吧?”話音剛落只見寒光一現,許懷清傾了傾身堪堪躲了過去,知對方意在警告而無意傷人,若是帶了歹意,恐怕他已血濺當場了。
北軍中第一好手,果真是名不虛傳。
“你辱我一人也就罷了,中傷四小姐者秦某絕不姑息。”秦時遠收刀入鞘,接了那杯酒一飲而盡。
許懷清淡淡笑了笑,斂起了三分玩鬧的神色,道:“那麽你來找我何事?”
“我只是來看看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那樣——”
“聲色犬馬?呵,那你未免有些關心過頭,我縱然寄情聲色又如何?莫非事到如今你還擋的住這樁婚事不成?”
秦時遠把玩着酒杯,溫潤青瓷,是上好的壽州窯,就算身在煙花之地,吃穿用度都還這般講究,不過刀鋒一閃,命倒是一樣的,無論富貴貧賤都要歸于塵土。
“其實論起我的出身,雖然比不得你大富大貴,但也自小吃穿不缺,”秦時遠伸手自顧自倒了杯酒,道:“我不愛讀書所以父親請了許多頗有名聲的人教我習武,到了一十五歲家中要為我娶妻,只是少年壯志未酬怎有心家室,于是我一走了之,兩年後大赫犯邊,我家莊上被焚,父母皆死于大赫人的馬蹄之下,我這才投身蕭家——”
“後來呢?”許懷清拎起酒壺,替秦時遠滿上,雖口吻若好友敘舊,室內卻忽然多了三分蒼涼。
“後來?後來殺了一個又一個的大赫人,卻不知道父母之仇卻要找誰去報,久而久之也便只剩下了自責,若我那日尚在家中,父母也不至于慘死——”秦時遠放下酒杯,望向許懷清,“說這些我只是告訴你,我不會讓當日悲劇再現眼前,你若負了四小姐,我這條賤命換了你的也是值得的。”
秦時遠聲音雖淺,說的卻是極真。
燭火下,許懷清面上帶了三分涼意,他冷哼一聲,道:“你既然如此為她着想,何必要找個人去替你愛她?”
“又有誰不想陪着一個喜愛的人從青絲绾環走到暮雪白頭,我想你和采荷姑娘也是這樣的吧——”
倏然間,許懷清面色陡白,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輕輕嗤了一聲,道:“你倒是對我知之甚深。”
秦時遠又喝了一杯酒,冰過的,在暖風頻送的夜晚令人透出一股寒意,漸漸地又升上一股暖意,他一向節制,今晚已經喝得太多。
夜了,是該回去了,秦時遠緩緩起身,他看着默然而坐的許懷清,極其平淡地道:“我想着愛過人的人總會将心比心,我不求你待她多麽好,只求不令她度日如年,若她在許家生不如死,我縱在千裏之外也會取爾首級。”話落,秦時遠轉身而行,許懷清這才看向他,他背影□□,肩正腰細,因為心中有愛而步伐堅定,曾幾何時自己的背影也如同這般。
許懷清苦笑了一下,他替自己斟上一杯酒,五年了,未曾憶及往昔,舊事如同繁華盛園中一塊固執的石頭,不動不化,唯有拼了全身力氣将它放在不打眼的地方,可誰想走着走着,繞了個圈竟又看到了。
“許公子,夜深了,還回府麽?”瓊華在耳邊低聲道。
“不了。”許懷清道,“傳兩個人上來唱支曲,太冷了。”
瓊華愣了愣。
……
大婚之日是在十日後,蕭景秋出府之前,蕭景夜猶猶豫豫地問:“景秋,秦時遠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再——”話未說完便被蕭景秋打斷了,“今日之別又有什麽好見,不過是徒增悲傷。”她拉起了自己的淺露,平靜而溫和地道:“啓程吧。”這一輩子不過是在密林中行走,前方或柳暗花明或懸崖陡壁,一步踏入是極樂之境抑或火海深淵都未可知,只是獨行之路再難回頭,若都能事事回頭,世上又何來那般多的癡男怨女妄圖一求靈藥以償後悔之事。
妾有輕眉,竹郎細抹,如此一日已是足夠。
許蕭兩府聯姻自是極隆重的,只是蕭佑明是邊将不可随意入京,但這少了父母祝福的空缺也被熙熙攘攘來賀喜的人彌補了,在蕭景秋的意識裏,那一日除了紛紛雜雜的吵嚷再沒有別的,她不知道牽着紅綢另外一頭的人是什麽樣的,也興不起任何的愛恨,她平靜地接受着這一切,爾後忽然想起了李婉,她入宮的時候想必不似這般熱鬧,而是在數十個漫漫長夜中無眠度過,和邊疆城池上遙看紙鳶高飛的尹離一同哀悼着生不逢時的情愛,蕭景秋猛地落下淚來,生離的情緒總是這樣的相似。
那一夜,洞房花燭,新郎許懷清并沒有來,蕭景秋自己摘了淺露,對春桃和探梅道:“吹了蠟燭睡吧,日子還長,未必要這麽一天天的等下去,何必蹉跎了自己?”
大紅喜帳,她睡下去的時候被子很涼,枕頭上的鴛鴦頭并頭地泛着春情,蕭景秋的臉蹭過了繡鴛鴦的絲線,有些若有似無的銳利感,就好像指尖放在白雲刀刃上一般。
睡吧,她對自己說,明日還要早起去練刀,就算他不會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