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問蕭家四小姐喜歡的是什麽,有人會說是珠翠,有人會說是绫羅,其實她最想要的還是一把陌刀。秦時遠用白帕仔仔細細地擦着這把白雲,這把刀已經跟着他一起度過了十年的歲月,宛如左膀右臂,蕭景秋用它試刀的時候曾贊不絕口,其實那個時候,他就想把這把刀送給她,只是怕惹人非議便打消了念頭,現如今走到了此生永別的時候,又何來那麽多的顧忌。
“四小姐,你大婚在即,我也沒有什麽可送的。”秦時遠将刀入鞘,捧在了蕭景秋面前,“這把白雲與我一同征戰多年,現在我将它送給你,賀你新婚之喜。”
“謝謝——”蕭景秋将刀收在了手中,她靜靜地望着秦時遠,他雖然面無表情,言辭冷漠,但是她卻能感受到那一股平常不會有的悲涼。這個人曾經說過喜歡她,曾在冰湖上握住過她的手,若說無情,她不會信,只是他們之間的鴻溝太深了,而彼此又都沒有可以跨越的勇氣和沖動。
父親曾經說過,蕭家四兄妹的名字合起來是一夜知秋,多麽像她現在的心情。
“我出去走走,你們先聊。”尹離反手扣上了門,但他并未走遠,在院中幹枯的葡萄架下站着,身影影影綽綽地映在門格上。
“本來有許多話想同你講,見了面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浪費,我只想這麽看着你,一輩子那麽久,而我能看着你的時間又只有這麽多——”蕭景秋蕭瑟地笑了笑,她一直撫摸着手中的白雲,像撫摸愛人一般輕柔,“來之前我曾經想過你會對我說些什麽,也許會硬着心腸對我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其實說這些傷人傷己的話又有什麽用呢?”
秦時遠緊抿着唇,只覺得紅燭下的這個人陌生的厲害,曾幾何時那個撒嬌耍賴的蕭景秋哪裏去了?那個沖進屋子來哭喊着求他帶她一起走的蕭景秋哪裏去了?不過是短短一個月,她怎麽能這麽冷靜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而他所喜歡的正是她的那份天真和爛漫,現在卻全毀了,被他親手毀掉了,如果那晚帶她走,就算是為她而戰死,會不會又有不同?
“也許你早就不記得了,但是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那是夏日的午後,我偷偷溜到軍署找二哥,想着他可能在午睡,就把門推了個縫瞧進去,然後我就瞧到了你,穿着件皂袍,和二哥在商量着什麽,神情不卑不亢的,那時候你比現在更英氣一點,眉宇間也沒有這麽多心事,就好像是春天的綠芽,怎麽看怎麽提神,那天的午後多吵啊,鳴蟬鼓噪,可是我耳朵裏靜得沒有一點響……我才十歲,不懂情不知愛,只覺得你和我那班哥哥們比起來要好看多了,再大一點之後,我就喜歡去軍署看你練刀,期待着你回頭看上我一眼,可真到了你回頭的時候,我又吓得快點轉頭了——”蕭景秋說着話,忽然毫無征兆地落下一滴淚來,“現在我不會求你帶我走了,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曾經那麽喜歡過你……”
秦時遠緩緩伸出手幫蕭景秋擦去淚痕,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碰觸到她的臉,她的心事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他,可是他的心事呢?又要到何處去訴?那一日,他不是沒有看到她,穿着粉色的小衫子,露了半個腦袋在門縫中,一雙烏黑的眼仁左轉轉右轉轉,最後停在了自己面上,少将軍低聲道:“看到那個女娃了麽?是我妹妹,別瞧她一副可愛模樣,卻是家裏的大霸王,人人都要讓她三分,一個女兒家家只喜歡舞刀弄槍的,前陣子父親帶她去狩獵走了岔路遇上了虎,竟然沒有一分膽怯,幫着父親殺了那只虎,虎眼裏那一刀便是她□□去的——”從此就上了心,少将軍拜托他教她習武的時候,他竟然欣喜了一整天。
“我會長大,變得老去,變得冷靜,變得這些話只肯埋在心底卻不會再說出來,所以趁着現在我還敢說,就來告訴你,只是告訴了你又有什麽用呢?你我終究身份有別,這一途,還要多勞煩秦都領了——”話落,蕭景秋緩緩站了起來,她站在秦時遠一步之遙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從眉梢到眼角,看夠了,她轉過身,像一張輕飄飄的白紙,無聲無息地拉開門走了出去,伴着無限的春光,消失在了秦時遠的視線中。
而他,仿佛是在黑暗幽曲的小巷中走到了盡頭,看着深不見底的峭壁懸崖,意識到這邊是人生的盡頭,從此将不見天日。
……
四月初八,蕭府四小姐北上進京,帥府嫁女與衆不同,兵士列隊相送,送親的甲士從帥府排到了城門,軍旗獵獵,軍鼓震天,走在最前頭的是并排雙騎,坐着許家大公子和蕭家老二蕭景夜,身後則跟着衆随從擡着嫁妝,在隊伍的中間,蕭景秋乘着的那頂大大的嫁車緩緩而來,紅綢紮成,喜慶的刺眼。
只是,坐在車裏的那個人未必快樂。蕭景秋擦了下淚,探出頭去望向帥府門口,母親和父親壓抑數日的情感終于在自己離去後得到了釋放,他們流着淚沖她遙遙揮手,母親似乎不忍看她遠嫁,只揮了數下便哭倒在父親懷裏。
蕭景秋閉了下眼睛,她強迫自己硬起心腸将頭轉回了車裏,只是在落下簾子的那個瞬間,她看到了騎馬在側的他,幾個月前他也是這樣騎行在自己的車邊,多麽相似的場景,只可惜同途不同歸。
這一行,便行了近半月,許家和蕭家都是行伍出身的望族,來迎親和送親的人也都是征戰沙場多年的将士,一路上走來沿途匪盜竟是秋毫無犯,而許大公子和蕭景夜也是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雖旅途漫漫也并不寂寞,而蕭景秋則由陪嫁的春桃和探梅陪着,只嘆心情抑郁,一路湖光春/色也無心賞玩。
“景秋。”
“二哥?”蕭景秋打起簾子,見蕭景夜勒馬在車側,問道:“出什麽事了嗎?”
“沒事,只是這附近有一處勝景所在,現下天也快黑了,所以打算在前面的小鎮落腳,歇上兩日再走,一是去看看美景,二是離京已只剩一日距離,休整下也是好的,免得風塵仆仆叫人瞧低了去。”
原來,此處距京不過只有一日時光了,蕭景秋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口被狠狠捏了下,呼吸困難,面色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景秋你沒事吧?”
“沒事。”
“對了,你是待嫁之人,明日我同親家哥出行也不便帶你同去,這裏沒個人守我也不太放心——”蕭景夜笑了笑,“我留秦時遠在客棧,有事你找他就好了。”說罷,蕭景夜拍馬而去,蕭景秋愣了愣,陡然間心口一暖,原來她的心思,他們都是知道的。
次日是個好天氣,碧空萬裏,豔陽暖照,夏日将近也熱了許多,蕭景秋換了一襲單衣,懶懶散散地靠着窗口坐着,因是待嫁之人,哪裏也不便去,接親送親的又是一堆男兒,就連抛頭露面也不行。
“小姐!”
“什麽事?”
春桃和探梅推了門進來,兩人在門口環顧一眼,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門,低聲道:“小姐是不是悶得慌?”
“這還用說麽?”
春桃将拎着的布包解開,道:“春桃和探梅跟着小姐許多年了,知道小姐這次委屈,這馬上要到京城了,日後小姐肯定沒有機會再出去的——”她抖了抖手上的東西,竟是一襲男裝,“我們去求了秦大人,他答應讓小姐出去玩半天,只是——”春桃拉住蕭景秋的袖子,道:“小姐一定要回來啊!不然春桃和探春幾條命也不夠賠的。”
蕭景秋抿抿唇,紅了眼眶,“傻丫頭,我當然會回來,怎麽會害你們——”說着話哽咽起來,惹得春桃和探梅也落了淚,主仆三人沉默了一陣子,春桃打起精神道:“值得高興的事,小姐幹嘛要哭呢,讓春桃和探梅伺候小姐更衣,秦大人在外候着呢,好歹別讓他久等了。”
穿衣,束發,綁布巾,一切停當之後,蕭景秋坐在銅鏡面前道:“春桃,幫我去請秦大人。”
“嗯?”春桃愣了愣,随後便去了,過了不久,蕭景秋便聽到秦時遠的腳步聲在回廊中蕩起,那麽重,像是一腳一腳踩在心上一般。
“四小姐——”秦時遠行了個禮,蕭景秋背對他坐着,只是吩咐道:“春桃,探梅,你們去廳中。”
“是。”春桃和探梅依言而去,順手把蕭景秋的閨房門掩上了半扇,待房中悄無聲息後,蕭景秋道:“時遠——”這一聲喚,令秦時遠身形一顫。
蕭景秋拿着螺子黛輕輕地在水中蘸了一下,向秦時遠遞了過去,低語道:“昔有張敞掃眉畫情,如今你做不了我一生的畫眉人,一日也是夠的。”
秦時遠望着那只纖纖素手,沉吟了片刻後,他終于接了過去,一步步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後,那玉臺鏡中的人兒端端正正地坐着,靜靜地等待着,秦時遠輕摸過她的眉,她的眉因為待嫁的緣故已被修成時下女子最愛的樣式,不再是蕭府時入鬓的長眉,在不變中總有些一些打眼的變化,可是在變化中又總有一些不變的固執存在,就好比她雖然變了眉,但在他眼中卻依舊是蕭府中的那個少女。
蕭景秋看着鏡子中的自己,修掉的眉毛被他補齊了,同家中一個模樣,他一定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認認真真地看過她,也一定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畫過她,不然又如何這樣得心應手絲毫不差?
“年少有輕眉,竹郎細細抹。”蕭景秋喃喃道,秦時遠聞言動容,手便停在了半空中,雙雙靜默了許久後,秦時遠道:“好容易得空出去一趟,走吧——”
“好。”
萬分情緒斂于眼底,換得一室陡開□□,方才的痛似乎是沒有發生過一樣,蕭景秋規規矩矩地道:“是!秦都領!”就這樣,他們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來,橫豎秦時遠出去逛逛誰也管不着。
“這鎮子并不算大,你是想在街上走走還是?”
“我想同你策馬同游。”
“也好。”
秦時遠同蕭景秋翻身上馬,揚鞭出城,西行數裏,始見崇山,秦時遠勒住馬頭道:“早上聽到客棧的老板講,此山名喚清山,山中有石梁飛瀑,不過景色雖美,行途卻險,想不想去?”
“為什麽不去?”蕭景秋反問,她縱馬揚鞭竄了出去,秦時遠立即打馬跟上,騎了不久便來到山下,路邊有一茶棚,秦時遠點了一壺粗茶,半斤燒酒,一斤鹵牛肉,兩人吃了,看前路難以騎行,便将馬托付于茶棚,步行而上,翠叢中隐隐有小路,路邊野花齊發,倒是令人攀歷忘苦。
不過蕭景秋到底是個女子,走了許久之後便氣喘連連,少不得留步歇腳,秦時遠回首望去,見她衣衫已被汗濕,便想都沒想伸出手去,道:“我拉你。”蕭景秋面上一紅,卻也不推辭,即刻便握住了秦時遠的手,兩手相交,尚未上路便濕滑難捏。
這一刻,仿佛是回到了冰湖上,心若鹿撞,天地之間只照亮着那緊握的一雙手,傳遞着彼此的戰栗和顫抖,似乎怎麽也品不夠一般,就這樣默默的竊喜着,生怕說了一句話都會破壞着內心的大好春光。
行于亂石曲流之間,路愈發陡險,秦時遠握得越來越緊,兩個人倒也說些話,不外乎是某年練劍行獵時的陳年舊事,說着說着倒也能笑出聲來,不知不覺竟走了小半天,轉了個彎忽然空曠起來,放眼望去有一處小庵,秦時遠道:“走了這麽久怕也累了,要不要進去吃些東西?”
“也好。”
一路握着的手,就這麽松開了,悵然若失。
叩開了庵門,出來了一個姑子,談了一兩句便将兩人接了進去,聽說是來用飯,老姑子向裏吩咐了幾句,道:“請北院坐吧——”出了客堂轉北過了小穿堂到了北院,老姑子将兩人引入中間屋子,掀開了門板請兩人坐下,蕭景秋環顧四下,見正中供着神像,陳設也算雅致,便問道:“這裏常有人來麽?”
姑子答道:“本地人倒是不常來的,偶有些外地人來此玩賞,少不得要借宿用飯,所以備下了這間屋子,平日裏倒是極清淨的。”說罷,姑子下去備飯了,蕭景秋推開窗扇,只見院中植着一顆大樹,華蓋遮日,院角引了山泉水,叮叮咚咚矮瀑而下,一樹一泉顯得頗有禪意。
“這個地方避世倒是極好的。”蕭景秋回過臉,笑道。
“若真是放得下,身在紅塵也是放得下的,此間避世的未必都是能放得下,不然又何來個避字?”秦時遠道。
“真放下了也便沒什麽好活。”蕭景秋淡淡地道。
“你——”秦時遠欲言又止。
“你放心吧。”蕭景秋道:“父親曾經教導過我,在戰場上最讓人看不起的不是怕死之人,而是投降之人,未來的日子再怎麽艱辛,我也不會投降的,我不會自尋死路,更不會剪了頭發做姑子的。”
……
這一日出游直到夜黑才回,虧得春桃同探梅留在客棧,加之蕭景夜從旁遮掩,許大公子也不曾起疑,兩人在客棧後院下了馬,一路避人耳目,直到将蕭景秋送回了房,秦時遠這才告個安,還未出門便被蕭景秋喚住了,春桃、探梅見狀立即掩了房門退了出去,蕭景秋看着面前的這個人,離別的情緒倏然泛上心頭。
“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秦時遠沒有開口。
“那我就當你默認了。”蕭景秋走上前來,她輕輕地靠在秦時遠胸前,“不要推開我,我也只能任性這麽一次了。”眨眼間,秦時遠攬住了她,那麽用力,要箍碎她一身骨頭。
景秋,有些話說了便是飲鸩止渴,所以,我只說給我自己聽。
這一生,你是我的妻,不永伴身旁,卻永住心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