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個半月後,馮副将軍帶着蕭景夜和尹離凱旋而返,朝廷少不得一番褒獎,衆将間也多有應酬,過了好些天,尹離才抽的出空去看蕭景秋,她依舊起的很早,同秦時遠在演武場你來我往打得霍霍有聲,遠遠看着那條纖細的身影又想起了另外一個人,總歸都是留不住的,卻不知道比起李婉,她會不會過的好一些?
已是入春,朝陽暖霧,殘雪漸消,徐徐旭日慢慢地從天際升了起來,而蕭景秋和秦時遠宛如一雙皮影兒,以天地萬物為背景,忘情地投入演出着,那紅彤彤的朝晖如血般染紅了魚肚白的天空,尹離忽然伸出一種凄涼感來,仿佛這是最後一次看到蕭景秋和秦時遠認真對打的場景了。
一個月前,京中有人彈劾蕭佑明與尋王謀反一事牽連,若無人作保,說不清什麽時候一紙聖旨就要傳到邊關,蕭家幾十口人都将成為尋王一族的黃泉路伴,而蕭景奕已經提議将景秋嫁予鎮國公許庚正的兒子許懷清為妻,有許庚正為蕭家作保,力谏之下所謂謀反一事或可不了了之……只是那許懷清,可是京中出了名的風流公子。
“尹哥哥~!”随着蕭景秋一聲喚,秦時遠也收了勢,他沖尹離行了個禮,順勢站在了蕭景秋的身後,尹離不由稍稍眯了下眼,好一對璧人,如烈日灼眼,只可惜天總不遂人願。
“怎麽現在才得空回來?”蕭景秋挽住尹離,幾日不見愈發親切起來。
“惦記着專門為你屋裏煮的羊肉湯嘛——”尹離笑道,“你還不快吩咐人給我備下了,我找秦都領說幾句話就去。”
“哪有早上起來就喝羊肉湯的,”蕭景秋道,“好好,看你常不來,我這就去找人幫你備下,那你們聊,我先走了——”說着話收了劍,沖秦時遠抿嘴笑了笑,蹦蹦跳跳跑遠了,行至幽徑轉彎的地方,又回過頭來看了兩三眼,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少将軍找我什麽事?”秦時遠一揚手,将手中長劍插在了劍槽裏,鄭重地問:“可是為了春天讨伐大赫一事?”
“不,遠比那個重要,你有沒有聽過一個人,叫許懷清。”
“許懷清?”秦時遠蹙眉,沉思許久,方道:“聽着倒是耳熟的,若沒有記錯,是不是鎮國公的二公子?五年前鎮國公讨伐西南濟安王,身陷重圍,許二公子率五百人馬夜襲濟安王府,生擒濟安王,解了乃父之困,從此聲名大噪的那一位?”
“正是。”
“只是從那之後,卻不見他再建軍功,坊間多傳言他……”秦時遠欲言又止。
“傳言是沒錯的……”尹離和秦時遠并肩走着,在院中大湖邊收住了腳,遙看湖水寬廣,晶冰耀眼,只可惜春暖雪消,美景即逝,不由嘆了口氣道:“據說他整日流連煙花柳巷,無心正途。”
“少将軍提起這人是——”秦時遠疑惑道。
尹離遠目前方,冷道:“也許下個月許家就會來提親了,到時候有人要護送四小姐上京,這個人可能就是你。”
秦時遠長久地沉默着,一雙手握拳透爪,本來因為練武過招而紅潤的臉色變得刷白無比,五官如同浮在白雪之上,透着幾分冰冷凄慘的味道,他看着湖中殘梗,心下只覺慘淡,自他戀上蕭景秋就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自己有這樣的一天,本以為假想着不斷自殘傷口就不會再痛,可怎料到當這一天來臨時,才知道痛而快的打擊若尖刀之刃,難防難避,入骨三分。
“若不是蕭家屢遭彈劾,我定會勸你帶她遠走高飛。”尹離道:“只可惜命運弄人,襄王神女皆有夢卻化作落花流水共添悲,事已至此,你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吧,也許這輩子不會再有了。”
秦時遠聽着尹離漸次遠去的腳步聲,直到天地間靜得呼吸可聞,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枚雕刻精致的木墜子,那是用冬日裏的枯枝雕了梅花做成的,精致繁複,雖不值什麽錢卻廢了大工夫,兩指頭間輕輕一撚,無數個長夜就這樣化為了灰燼,薄薄落在了雪上,蓋在尚有餘溫的血漬上,斑斑點點黑漆漆地愈發刺目。
怎麽也不會想到,為情至此,可既然已是絕望收尾又何必再有希望,秦時遠輕輕的呵出一口氣,梗在心頭的并不是那一口血,而是一個人,豈是想舍便可舍的。
……
三月末桃花乍放,草色始亮,本應是踏青的好時節,蕭府卻一反常态,全府上下彌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息,就連下人們說話走動的聲音都小了很多。前些日子四小姐不肯出嫁還将自己所居的易秋苑砸了個一塌糊塗,值錢的不值錢的,能扔的能撕的,全部毀之殆盡,老爺夫人親自去勸卻拗不過她的性子,氣得兩人将蕭景秋鎖在園中反省半月,誰料她竟然夜半闖出府去,乒乒乓乓打進了軍署去找秦時遠,路上遇到大少爺,兩人言語不和進而兵刃相見,終是自家親妹,蕭景奕舍不得傷她,放了她去找秦時遠,也不知說了些什麽,進去時是一個人,出來後反倒成了另一個人,神情惶惶,眼神黯黯,和門外的蕭景奕對視許久,猛不丁就用長劍抹了脖子,若不是蕭景奕早有防備救的急,恐怕蕭府四小姐已成了一具死屍,只是死未死成,為了一個男人大鬧軍署的事卻傳的街知巷聞,茶餘飯後被添油加醋一說,竟生出蕭府四小姐同府中下人相愛許久并為其殉情的流言了,惹得蕭佑明大發雷霆,革去了秦時遠的官職,并勒令其五日內離開束州府。
“我爹要他什麽時候走?”蕭景秋輕聲問,幾日在府禁足,也不梳洗,人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加之傷心過度,說起話來如大病未愈般細弱。
“明天就到期限了,我想他還是有話想對你說,所以一直還未走。”尹離敲着茶盞,慢慢地道:“其實這些話,本輪不到我來說,人各有命,之所以掙紮,是因為不肯接受這樣的命運,總想着會好一點,可是你生在這樣的人家,又有什麽可掙紮,你不嫁,蕭家幾十口子人性命堪憂,你無非是不甘心——”
“你甘心麽?”蕭景秋冷笑道,“婉姐姐入宮的時候,你難過嗎?”
尹離盯住她,茶盞毫無預兆的碎在了手上,蕭景秋蹙眉看着他手掌中不斷滲出的血,一字一頓地道:“你說得對,我是不甘心,我何嘗不知道如今榮辱興敗系與我一人身上,縱然他要帶我走,我也是斷不會走的,只是我未曾料到他連挽留都沒有。”
“那一晚,你找他就是為了這個嗎?”
“是。”蕭景秋噙淚道:“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你去告訴父親吧,我願意嫁,條件是不要趕走秦時遠,他還做他的都領官,而我入京這一途,就由秦時遠來護送吧——”
尹離微微嘆了口氣,道:“許懷清那個人——”
“是什麽人又有什麽打緊呢?”蕭景秋漠然地道:“好些差些又有什麽區別?”她長身而起,臨窗而立,窗外桃李争妍鬥豔,夜風頻送暖意,這樣好的天氣,人卻是冰涼的,辜負着良辰美景,陡然間,蕭景秋忽然哭出聲來,她的不甘和委屈忽然就在這大好春光的映襯下變得難以承受,像插入指甲的刺,疼在了心頭。
蕭景秋的婚期定在了一月後,妝臺鏡匣,羅裙珠釵,既然給不了她心上人,嫁奁便不惜工本,琉璃玳瑁,翠玉犀角,連珠之帳,卻寒之簾,極盡奢靡豐富之能事,羨霎衆人。只是再華麗的珠翠,蕭景秋也不為所喜,她依舊每日早起,在練武場不懈的地練習着槍法,有時是尹離陪着,有時是蕭景夜陪着,更多的時候是她一個人,直到精疲力竭。
日子如同一只無聲無息的獸在看不到的地方一點一點的逼近着,不知不覺迎來了許家迎親的日子,來的不是新郎許懷清,而是他的大哥,黑須黑面,魁梧有力,做事豪爽,講話幹脆,一副将門虎子的模樣,剛來不久便得到衆人交口稱贊,于是大家說,景秋的夫君也一定是好的,坊間不過是些傳言,有這樣的大哥,弟弟能差到哪裏去?何況他年少便有卓越軍功,許是這些年未有嶄露頭角的機會……
賀喜的絡繹不絕,被賀的閉門謝客,蕭景秋自打迎親的人來就将自己鎖在了房中,終日不見人影,縱是年少姐妹相邀也難見一面,蕭佑明不得不安撫着迎親的人,一面又舍不得責罵自己的女兒,盼着她早些能夠想通也早些可上路,也不用令人久候。
“你最近去看過她嗎?”蕭佑明坐在上首,一杯茶端起放下數次,難掩心中焦躁。
“軍署中最近事多,也就未去看過。”尹離回道。
“景秋和你們這班兄弟裏,感情最好的就屬她二哥和你了,前幾天景夜也去勸過她,聽是聽了,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還是這麽閉門不出的,四五天是不妨事的,可再這麽拖下去,只怕許家人心裏有別的想法——”
“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勸勸她嗎?”
“是,日子長了怕是夜長夢多,有些不三不四的話傳到許家去,終是對她不利。”蕭佑明嘆了口氣,因為蕭景秋的婚事,他已有月餘未曾睡過好覺,顯得疲憊不堪。
“父親,恕我直言,若要景秋起行,只有一個人說了管用,秦時遠。”
蕭佑明聞言面有不喜,語調頗重地道:“你還跟我提他?這次允了景秋要他送行已是看在她尋死覓活的份上,孤男寡女,景秋又是婚期将至,現在見面像什麽話!”
“父親——”尹離道:“心病還須心藥醫,秦時遠是個再守禮不過的君子,孩兒今日且不妨說的明白些,景秋戀上他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若是秦時遠有什麽非分之想,早就帶了景秋遠走高飛,更不會那夜嚴辭拒絕了她,而且父親可安排他們私下會面,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許家人又如何會知道?父親若覺得信不過秦時遠,孩兒可看着他們,難道父親連我也信不過麽?”
“不是信不過你——”蕭佑明長嘆一口氣,“怕就怕景秋戀的太深,又橫生枝節。”
“景秋——”尹離頓了頓道:“她畢竟是蕭家的人,不會對蕭家的死活坐視不管的,父親多慮了。”
“好吧,此事就交予你去操辦,我不管他們如何談,我要景秋在五日後啓程。”
“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