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是我相好
徐延面無表情地站在山崖上,一身玄衣,兩袖紅蓮,披風獵獵,手中還持一把彎弓。
數日前晏清身邊的公公平望找到他,予他好處,便是要他在此時此地放一支冷箭。
——是沖着晏适容放。
他說的那好處誘惑太大,是徐延全部的癡心妄想。平望說,事成以後皇上還許他接管紅蓮司。
說來晏清真是把每一步都算得絲毫不差,環環相扣,甚至連馬兒何時會受驚,兩人何時會跳馬車都算了出來,一步一步将他們引到這裏來。
徐延喊薛措,薛措聽見熟悉的聲音必然放松警惕,與此同時徐延放出一箭,卻不是朝着薛措的——因為晏清說,薛措必定傾身相擋。
“若是小六不順朕意,便會有人因他而受到懲罰。”
——而朕,便想看看薛措是如何被身邊人出賣的。”
此時徐延後脊一陣陰涼,這才感到害怕,多可怕的君王,多精确的算計。
薛措靠樹借力,勉強撐住。
四年前他便知徐延會是一個狠厲的人,他将徐延留在身邊,一路提攜成自己的副手,指點他騎射刀劍,不料竟被他反咬一口。
徐延的箭法還是他教的,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卻不想有朝一日會射進他的胸膛。
“藏玉……藏玉……”晏适容心慌意亂,死死抓住薛措的手臂,幫他穩住身形。
薛措借他力站穩了身子,五指握住箭支,将它用力拔出,狠狠甩在地上。
鮮血四濺。
晏适容驚呼一聲,只覺自己的心都在淌血。
薛措卻輕輕摩挲他的手背,以作安撫,不料卻沾染上血跡一片,晏适容的眼睛被染濕了。
薛措牽着晏适容,咬着牙硬撐着朝徐延走去,輕慢地看了他一眼,卻什麽話也沒有說。
他的步履未因疼痛而延緩蹒跚,是一貫的步調,哪怕此時略帶沉重,也不顯露于人前。
徐延被薛措那一眼看得心虛至極,雙腿沉沉,卻邁不開步子阻攔。
薛措與徐延擦肩而過,然後腳步未停,一步一步地走離這裏。
徐延急忙忙回頭,任晏适容與薛措行遠。
若非血跡逶地,光是看背影,任誰都無法看出方才薛措竟是中了一箭,又那樣狠絕地将箭給拔了出來。
徐延沒有追,他沒有臉去追。
他甚至都沒有臉再喚薛措一聲“指揮使大人”。
畢竟,他為了自己的癡心妄想出賣了薛措。
哪怕,這件事不是他也會有別人來做。
哪怕,他那一箭他是故意射偏,損傷不了薛措的性命。
寒風凜冽,一句輕輕的“對不住”不知又是何時零落在了北風中。
晏清在安民殿批閱奏折,衆藩王情緒激憤,找人問罪。晏清朱筆落下,寥寥幾語,便是将自己擇幹淨了。
平望托着雲片糕過來,說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徐延果真還是放了薛措。”
晏清低頭呷一口茶,吃了塊雲片糕,這糕點細軟香甜,卻是晏适容從前在宮裏時日日纏着小廚房做的。晏清一連吃了五年,卻沒覺得這糕點有何過人之處,甚至比晏适容在宮之時還要難吃。
可他批閱折子時喝清茶吃雲片糕已成了習慣,卻是懶得更改了。
平望又給晏清斟了一杯茶,說道:“他們現在已逃到逐流村的一家農戶裏,皇上是否要派兵拿他們?”
晏清阖上了折子,雙目彎彎,薄唇微抿,不緊不慢道:“不急,只有他在外頭受了苦才會知道家裏的好。”
平望點頭:“那徐延該如何處置?”
晏清咬下一口雲片糕,年輕的帝王心思卻似海一般深:“便讓他坐上指揮使的位置吧,朕倒是想看看,等那人回去了,他鸠占鵲巢,紅蓮司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平望退下了,然後安排一茬茬兒的人往逐流村去。
晏适容帶着薛措走了好遠好遠的路,輾轉下來,蒙好心人搭救,暫且落腳在逐流村的一家農戶裏。
這戶農家的主人年豐是個老實心善的漢子,見到薛措傷得很重,還去村裏請了略通醫術的阿婆來救治。
只是阿婆素來也就只給村裏人治治風寒,如此重傷還是第一次見,便依照醫書上先人的記載,叫年豐去山上給薛措采了些止痛止血的草藥姑且先敷着。
薛措昏迷了好幾天,高燒不退,嘴裏念着晏适容的名字,手也緊緊拉着他,誰也掰不開。
年豐進來送飯時見到這場景,忽地明白了兩人的關系,黝黑的漢子憋得滿臉通紅。
“吃……吃飯了!”盤子一放,不好意思地沖了出去。
但他終究什麽也沒問詢,看着薛措猙獰滲血的傷口,又不免憂心忡忡了起來。
晏适容這幾日食不知味,恨不能是自己受了這傷,看着薛措如今重傷昏迷,心便像一顆琉璃珠子在手中捏碎了,碎琉璃渣握在手心紮出滿手的傷痕。
年豐撓撓頭,想了想法子:“也不知道阿婆這藥能不能成,先就這樣吧,明日我進城時給他再買些藥。”
晏适容連連謝過,取下腰間的血玉與年豐。
哪知年豐卻不接,一張胡茬的臉漲得通紅:“我……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救你們!”
“可抓藥也要錢啊,何況我與他留宿在年兄家中,吃喝用度每一樣也都需要錢。”
年豐仍是不接,想了半天,看着晏适容一身就算是染了垢也十分華美的錦緞,不禁問道:“是不是……你們京城裏的貴少爺貴小姐都這樣?”
“都哪樣?”
年豐卻沒有再說,出去喂牛去了。
翌日,年豐給薛措買了藥,便去熬了。
晏适容在廚房看着年豐如何熬藥,悄悄記在了心裏。等到下次便是他給薛措熬藥了。
一日日一張白淨的小臉像只髒兮兮的小貓,他手背一擦,卻是将污黑跡越擦越大了。
這家農戶并不寬敞,也不暖和,風一吹,破窗戶裏吱吱呀呀地灌着風。可即便如此,晏适容給薛措喂藥時,忽就生出一種家的感覺。藥喂完了,晏适容又開始咳起嗽來,嘴角挂着血跡。
年豐一看,連忙給他遞水,晏适容蒼白着一張臉同他道謝。
年豐便覺得眼前這個小少爺比床上那個的身體也好不到哪裏去。
等到晏适容不咳嗽時,年豐忍不住問他道:“那個是你相好嗎?”
鄉間的漢子說話就是這樣耿直,一句相好便抵了心中千縷情絲。
晏适容認真想了想,嘴裏反複咀嚼着這個詞,第一次覺得竟是這樣動聽。
他忙不疊點頭道:“對。”
眼睛亮亮的,他說:“是我相好。”
“可是家裏人阻攔這才逃出家門了?”
“嗯。”
年豐摸了把眼睛,輕輕笑了:“挺好,挺好。”然後便再未說出話來。
晚上阿婆來看望薛措時,發覺那傷口有愈合的趨勢了,這便放下了心來。阿婆還帶來了一碗雞湯,說是要給薛措補補身子。
晏适容訝于這處的民風竟這般樸素,一時十分動容。
阿婆愛憐地看着晏适容,竟是想起自己早夭的孫兒了。
阿婆問他:“你是京城來的吧。”
晏适容點了點頭。
阿婆道:“京城離這兒這般遠,你帶着他一路趕來也很是不易。在這裏盡管放心,阿豐同你們有緣,你們想住多久住多久。”
晏适容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年兄會對我們這麽好?”
阿婆嘆了口氣,“他啊,幾年前也曾救過一個京裏來的貴小姐,兩人兩廂情願,便是要定終生了,只可惜那人家裏來人接她走,她回去自己的鳳凰窩了,”
晏适容便了然了。
正說着話,年豐進來了,佯裝生氣:“阿婆,你背地裏又說我了。”
阿婆笑笑便離開了,囑托道:“可千萬要把雞吃了。”
晏适容連連點頭。
年豐見薛措面色不再那麽蒼白,這便放了心,“藥還是有效果的。”
他穿着年豐給他找出的粗布衣服,捧着自己熬的藥,端到薛措面前,一勺一勺地喂給薛措,偶爾咳嗽掩下血跡。他想,等薛措醒來,這樣的日子好像并不壞。
不過離京幾日,大魏宮、四華巷在他心裏那好似已經是前世的事情了。
“後來你去京城找過那個貴女嗎?”
年豐擇菜的手一頓,一時思緒萬千,曉得他在說誰。
晏适容解釋道:“是阿婆與我講的。”
年豐自嘲地笑了笑:“找過,是我癡心妄想了。後來她成親了,嫁給一個官宦的兒子,日子總歸是過的圓滿。”
晏适容便不說話了。
年豐站起來,背過身去,重重地發出一聲嘆息——
“還以為我這樣說自己心裏會舒坦些,其實并沒有。那日她家人來找她時,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任她被帶回京。可事後我想着她,心裏很難過,用家裏所有的牲畜換了一匹馬,騎着馬進了京。她質問我為何任她被帶走,我卻答不出一字。她要我帶她走,我卻邁不開步子。因為我以為,讓她回家,去過錦衣玉食的生活,是我能給她最好最好的東西了。”
“那後來呢?”
“後來她被家人強迫去嫁給一個官宦的兒子,出嫁當日一杯毒酒自盡在了家中。”年豐眼睛濕潤,“我做錯了……若我早知道她會自戕家中,我會在剛進京城就帶她走——不,我會在她家人找上來時就緊緊拉住她的手。我總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我以為我在對她好,不知道原來她只是想和我一道而已……”
晏适容心被重鈍,忽地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事情,正要說話,那頭傳來薛措虛弱的聲音,似是在要水喝。
晏适容端杯倒水走到薛措跟前,年豐便笑了:“那我便不打擾你們了。”
晏适容認真對他道了句謝,年豐卻沒有再說話。走到了自己的屋子,拿出支未送出手的步搖,放在臉頰邊輕輕地蹭了蹭。
推開窗子,落了滿地白月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wifi和小女子的肥宅水!
感謝超兇、幹卿底事、鐵粉的雷!
決定把文案食用指南給改了,雖然我覺得[根本]不虐但是你們說虐那就虐吧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