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普通觀衆
程于非在31號上午終于到了布拉格的機場,渾身上下就算是包得嚴嚴實實的,也難掩長途飛行的疲憊。在飛機上睡成雞窩一樣的頭發,被毛線帽很好地遮住了,只有額前幾縷不安分地露出來招搖,那副細框的黑色金屬眼鏡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擋住了他最近熬夜熬出來的黑眼圈。
他拿完行李剛剛出關,一邊往機場外邊走一邊想着是坐地鐵還是坐出租車,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程于非循着聲音望過去,就看到鳳凰俱樂部裏索莎老師手底下的一個助手醫生正沖着他跑過來。
“感謝上帝,你還沒走。”他氣喘籲籲地直接把程于非手裏的行李箱搶了過來。
“哎,霍爾你幹什麽?我這次就普通觀衆看個比賽,不跟着你們走。”
“什麽普通觀衆,要真是普通觀衆了,兄弟你連票都買不到。既然哈維教練把VIP家屬票給了你,你就老老實實跟着我們走吧。”霍爾人高馬大,拽着程于非就往停車場走。
被強行“家屬”的程于非只好無可奈何地跟着走了。
“他這次比賽狀态怎麽樣?還好嗎?”程于非問道。
“他狀态保持得不錯,昨天公開訓練的時候,七個跳躍動作完成度都很好,按照昨天的程度來看的話,今天晚上正式比賽的時候問題應該不大。”
“肌肉狀态呢,還有膝蓋和腳踝,賽前賽後都要好好檢查的。”
“兄弟,你這樣簡直像是索莎老師附身了好嗎,你信不過我是不是。請你好好當個普通觀衆,謝謝你。”霍爾難以置信大呼小叫。
程于非瞅着他這一系列誇張度滿分的表情,真正确信了俞游歌的狀态确實不錯。
車裏空調的暖風吹得他又熱又悶,程于非扯松了圍巾,準備假寐一會兒,聽見霍爾問他:“索莎老師對學生要求這麽嚴格,你居然能提前看完了她要求必須看完的那些論文書單,還把報告大綱交上去了,而且還是一遍就過關了。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麽趕的吧,真的買張機票就飛來布拉格了,比賽在家裏也能看的不是嗎?程,你都不覺得累嗎?”
“累啊,當然會累。但是這是我答應他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他的每場世錦賽我都會來看的。我給他的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注1],不在乎累不累。”
車停在了程于非自己定的酒店的門口,霍爾幫他把行李箱從後備箱搬下來,囑咐他說:“VIP票誰拿了主辦方那邊是有存檔的,你想去後臺的話可以直接出示門票。現在離比賽開始還早,你是跟我一起去場館那邊,還是自己休息休息。”
“我休息一下吧,飛機上是真的不舒服。你去忙吧,醫療組就兩個人,那小孩還不如你好用。”
“你能不能委婉點啊大師兄,我們都很玻璃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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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走吧走吧,我上去了。”
霍爾看他一臉疲态,也不再繼續跟他皮了,揮了揮手就上車回場館那邊了。
俞游歌這個時候正窩在休息室一邊吃着飯,一邊跟哈維掰扯上午合樂練習時的細節問題。
“後半段那個4T1Lo4S,我還是覺得不行,薩霍夫四周放這兒力度給不足,只能靠我硬跳,太碰運氣了。”
“那你就還是按照四大洲的那個配置來,接3F,把四周放最後一個單跳裏。兩種配置都練過,這個的完成度還更高一點。不過還是看你自己當時的狀态。”
俞游歌捏着筷子,給了他一個OK的手勢。
“步法的時候記得看裁判席啊,眼睛別到處亂看。臉沖着裁判席的時候一定要把眼神兒都給他們,把他們當成程醫生,走一波深情。”
俞游歌聽了教練這話,差點沒一口飯嗆死:“那還是我程哥更好看。”
哈維恨鐵不成鋼,手指噠噠地敲桌子警告他:“不好看你也得深情的看着他們。”
“好好好,深情的深情的。”
哈維放在手邊的手機亮了一下,他瞄了一眼,跟小徒弟說:“霍爾接到程醫生了,他在酒店休息了,晚上直接來看比賽,你放心好好準備吧。”
“VIP席在哪個方向來着?”俞游歌扯了一張紙巾擦着嘴問。
“那我能告訴你嗎?你要是知道了眼睛還不淨往那邊看,P分還想不想要了啊?”
“行行行,今天晚上我所有的眼神兒都是裁判們的。”俞游歌舉手投降。
程于非這是第一次坐在現場的觀衆席上看比賽,感受全然不同。以往站在擋板邊的時候,他感受到更多的是緊張感和壓迫感,哪怕自己的身份只是個工作人員。烏壓壓一片觀衆,密密麻麻地懸在頭頂上方,他們的視線仿佛全部具象化了,随時随地都準備着向冰場那一畝三分地上紮過來,完全以場上的選手為焦點。
程于非曾經和俞游歌交流過在賽場上的那種感覺,他覺得那種感覺像是一個犯了錯誤的人,在接受衆神審判,身上的一丁點缺陷全都能被一眼看穿,再被毫不留情的揭露出來,無所隐瞞。
俞游歌還為此笑話他說,哪裏有這麽可怕的,壓迫感和緊張感都是有的,觀衆眼睛裏帶着的探究也是有的,不過對于他來說,全場觀衆彙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是追光燈一樣的,滑行速度起來之後,所有人的臉都是模糊不清的,一片虛影。在這篇虛影中,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所有人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像是黑暗的舞臺上唯一的追光燈,追随着,照亮着,所以他才會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
那個時候程于非還不是很能理解俞游歌眼裏的“追光燈”是個什麽樣子,直到他這次真正和普通觀衆們坐在一起,化身成為這一片虛影中的其中一員。
最後一組的比賽即将開始,觀衆們借着掃冰車開始清冰的時間,有的在仔仔細細确認着欄杆上的橫幅有沒有挂好,有的趕緊把小手幅和國旗從包裏拿出來,端端正正地疊放在膝蓋上,有的把準備好的毛絨玩偶翻出來抱在懷裏安安靜靜等着比賽開始。
程于非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些觀衆們,他其實也準備了小玩偶,不過他不打算這麽早就拿出來。
這一組的比賽永遠是最精彩的,從迪蘭·懷特第一個出場開始,觀衆們的熱情就肉眼可見的燃了起來。一如往常的宏篇交響樂,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迪蘭的每一個跳躍,每一串步法,每一個旋轉,都是踩着炮彈聲一步步走來。他還是那個指揮家,穿着嚴肅的西裝,以他的腳步為指揮棒,帶領人們邁進這段音樂。然而程于非卻逐漸蹙起了眉頭,他想起了俞游歌在看完大獎賽總決賽之後說的話。他說,這個賽季可能會是最後一次有機會和迪蘭一起站上領獎臺的賽季了。新規則限制住了他的手腳,表現力依然可以輕易地吸引觀衆為他喝彩,可是這是建立在他降低技術難度的基礎上的。迪蘭的節目毫無失誤,但是分數卻是說不上很有競争力。
接下來的小成內也與迪蘭就像是兩個極端。上一個穩穩當當把自己的節目完成,發揮出暫無人能超越的表現力就可拿到可觀的分數,這一個就是先把技術分提上去再說,表現力是什麽他才來不及考慮。小成還是日本隊的那柄利劍,可是攻勢太猛了,顯得冒進起來。動作上漏洞百出,瑕疵不斷,一首快節奏的搖滾曲硬生生滑出了趕不上趟的感覺。
俞游歌的簽位是第三個,是他自己會滿意的位置了。程于非頭一次以真正的旁觀者角度看他的比賽。穿着貴族制式三件套的俞游歌,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改賽場下叽叽喳喳上房揭瓦的小孩子心性,是真真正在可以獨當一面的優秀選手。
程于非毫不擔心他的前半部分。這個時候他的體力最充沛,注意力最集中,動作上很少會出錯。小羅密歐舞會上初見朱麗葉時的陷入愛河和小心試探,被他編進了這一部分。三個跳躍化成了羅密歐那萌動的小心思,穩穩地卡中了不斷變換着的思緒。一個聯合旋轉過後,樂曲走勢也發生了變化,定級步法後,小羅密歐該去和朱麗葉陽臺表白了。
程于非有些擔心起來,步法快要結束的那一小節,俞游歌似乎有些拖步子了。這個時候,俞游歌在冰場中央,随着音樂給出了一個攀着梯子的手勢動作,攀到窗臺上了,朱麗葉打開窗子偷偷露頭。俞游歌一個小小的轉體,正沖程于非的這個方向。他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他看着小羅密歐精神百倍地向着朱麗葉表明心跡,每得到一次回應,就借着輕快的跳躍動作開心一下。羅密歐欣喜萬分,為愛癡狂的心情在所有跳躍動作完美完成之後,到達了頂端,然後在編排步法裏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羅密歐的身上溢滿了愛情,他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愛情有多熱烈。他奮不顧身,他如火似風,他如癡如狂,他的滑行軌跡幾乎覆滿了整個冰面。
程于非的心跳在後半程幾乎沒好好地平靜下來過。俞游歌的每一個定點幾乎都是定在他的方向,眼神毫不遮掩地看向這裏。程于非幾乎都要自作多情地覺得,這個節目是為了他滑的。
《羅密歐與朱麗葉》結束在小羅密歐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所有人看的動作中,全場雷鳴,歡呼不停。程于非這才回過神來,他看到前排的姑娘瘋狂的揮舞起了加拿大的國旗,這旗子的一角還帶着明顯的褶皺,想是剛剛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差點把這可憐的旗子擰破。
四面八方的玩偶向場中飛去,程于非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小禮物,他手忙腳亂的掏出背包裏的鋼鐵俠小玩偶,用力擲過去。
俞游歌給觀衆們行完禮,正準備下場,突然看到了前面躺着的小鋼鐵俠。他有些疲累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疾步滑過去,一把撈起鋼鐵俠,美滋滋地沖那個方向又揮了揮手。
滑到場邊,他飛一樣朝哈維教練撲過去,悄咪咪趴在教練耳邊興奮地絮叨:“我程哥來啦!這個鋼鐵俠就是他送我的!只有他知道我喜歡鋼鐵俠!”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源于《羅密歐與朱麗葉》二幕二場,原句是:“我的慷慨像海一樣浩渺,我的愛情也像海一樣深沉;我給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為這兩者都是沒有窮盡的。”
程哥就是坐在裁判席附近的!
PS:哈薩克斯坦的選手丹尼斯·譚昨天去世了,年僅二十五歲,他是索契冬奧男單的銅牌獲得者。我看花滑的時間不長,其實對他并不是很熟悉,不過依然覺得可惜,希望他在天堂還是可以繼續他鐘愛的花滑事業。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