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王瑞的突然到來,讓內閣的氣氛為之一變。
他基本不參與會議,只是在一旁眯着眼坐着,等最後殷姮詢問他時,再慢吞吞地反問一句,“殷閣老以為如何?”最後點點頭,“那就按照殷閣老的意思辦吧。”
今日照舊是讨論籌措軍饷的問題。
殷姮将戶部理出來的賬冊分發給衆人,解釋道,“目前的糧草還能支撐三個半月,如今已是十月,必須趕快抓緊置辦新的糧草。今日我們就來議一下各項稅收如何增添。”
刑部尚書問,“戶部是怎麽個說法?”
殷姮道,“尋常的田稅應該是四十稅一,戶部算了一下,要為和西洋的買賣留出足夠的時間,接下來的半年田稅漲到三十稅一。”
“那倒也不高。”楊士冼點頭。
“是,三年大稅剛過,農戶們苦不堪言,我們就不再苛求田稅了,将大頭放在商稅上面。”
“我不同意。”蘭沁禾起身,“今年并非豐年,就是江浙兩地的谷價都已然漲到了四十五一石,那些不産糧的省份甚至有的出現了六十一石,再要加重賦稅,糧價愈漲,前方将士是吃飽了,百姓們還如何過年?”
“如何過不了年?”殷姮反問,“兩漢唐宋皆是三十稅一、甚至十五稅一,就說文景之治時也是三十稅一,百姓不也安居樂業?”
“局勢不同。殷閣老也知三年大稅剛過,這些年農戶家裏的壯丁多在前線打仗。倭患剛清,他們好不容易能夠回家耕種,緊着鞑靼進犯,朝廷又頒布軍令。三十稅一是不高,但是如今田裏的都是些鳏寡孤獨老弱病殘者,他們如何負擔的起?”
殷姮深吸了一口氣,鳳眸微沉。
她盯着蘭沁禾看了半晌,将心緒壓下,倏而一笑,“那好,田稅的事情我們再議。商稅可餓不死人,蘭大人不會也說不能加重吧?”
“我正要說。”蘭沁禾沒有理會殷姮的諷刺,她眼神堅銳,開口擲地有聲,“如今海上商路已通,大稅過去,工商初現複蘇的苗頭。遍覽史冊,凡盛世皆興工商。”
她伸手指向宮門外的街道,“數貞觀之治,長安大道連狹斜,市坊夜夜不絕聲;而如今京師之中,一過戌時就不見人影,滿城清冷蕭索,再要重稅打壓工商,莫說太平盛世,國将傾矣!”
“你!”殷姮睜大了眼睛,氣急無比。
“我說的難道不對?”蘭沁禾平手四顧,“諸位大人,你們仔細想想,皇室宗親財産富于天下,他們一個月的俸祿就是內閣所有閣員加起來的數十倍之多。前方軍需緊缺,後方百姓困苦,而他們呢!
我敢說任何一個親王私庫的財産都抵得上我西朝整個國庫!這西朝到底還是不是彥家的!他們到底還姓不姓彥!”
“夠了!”殷姮一甩袖子,“蘭沁禾,這裏是中堂,你要說這樣的謀逆之言你有本事去前面紫禁城裏說去!你自己也享着王侯的俸祿,怎麽有臉說出這樣離經叛道的逆言!”
蘭沁禾看着她,忽而冷笑一聲,“好,我這就去乾清宮裏說去。那份王爵,我不要就是。若是聖上開恩将我名下的所有家産抄歸入庫,能夠擋下全國的這次大稅,我蘭沁禾——感激涕零。”
她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出門,拿上了準備好的谏疏大步朝皇宮走去。
殷姮倒吸一口涼氣,甩袖朝前追了兩步,“你給我站住!”
然而穿着緋袍的女子卻仿若未聞,步子不見停頓,那抹緋色的身影筆直地朝着大道外走去。
殷姮瞥見旁邊的王瑞,他還是老神在在地坐着,眯着眼喝茶。
太後想要王瑞來壓一壓蘭沁禾,但王瑞懶得為皇家收拾這個刺頭。反正他老家也被抄了,自己也被革職了,當兩個月代理首輔而已,何必給自己找事呢。
他願意回來,只不過為了處理一件未完的私事罷了。
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不做點什麽又說不過去,于是在衆人的目光下,王瑞慢悠悠地開口了,“軍國大事不能耽擱,這樣吧,在座的幾位閣員,你們若是同意蘭大人的提案的,現在就随她一道進宮。”
衆人低頭,一言不發。觸動皇權的事情,他們實在不敢。
“啊……”王瑞點了點頭,“五位閣員,萬閣老暫且不在,剩下四位既然不同意蘭大人的方案,那就是同意殷閣老的方案了。既如此這件事就按照殷閣老的方法辦吧,現在就拟了奏疏送去司禮監,讓慕公公看看可行不可行,要是不可行,我們再議,若是可行就這麽定了。”
他一錘定音,衆人俯首行禮,恭敬應是。
殷姮忍不住瞥向了門外,她心裏焦急。
若是萬清在此,必然不會放任沁禾口出狂言,一定會把她攆回家關禁閉。可現在萬清病倒了,她一個年輕的次輔也壓不住沁禾。太後昨日召見沁禾之後,今日就派了王瑞過來,意思已經很明确了,她還是固執己見。
女子苦笑,沁禾啊,這可不是學堂裏的策論,縱使你舌燦蓮花也未必有用。
她沉沉地嘆氣,一擡頭,對上了王瑞的雙眼。
兩人視線交錯,殷姮率先低下了頭,沖着王瑞笑了笑。
罷了,還是先處理好自身罷,她的時間也不多了。
……
蘭沁禾說到做到,她入宮上了谏言書,卻被守門的太監告知皇帝身體不适,不方便見人。
說這話的時候,裏間傳來兩位女子嬌俏的笑聲。
“陛下,您可好久沒有召見臣妾了,不是同皇後娘娘在一起就是陪着大臣,人家都快無聊死了。”
“哈哈哈你天天和宮裏的宮女太監開賭局,怎麽會無聊,少要蒙朕。”
“就是,姐姐昨日還贏走了我一套面首呢。今日當着陛下面前,臣妾要把它贏回來。”
裏間的歡聲笑語不斷,守門的太監聽了也不免有些尴尬。
他沖着蘭沁禾又是一笑,“您看,您現在進去确實不太方便,要不然這樣,奴才等萬歲爺得空之後再将您來的事兒告訴他,他一準馬上召見您。”
蘭沁禾站在臺階上,裏面的笑聲、骨牌聲、箜篌聲宛如一盆冷水扣在了她頭上。
她知道當今皇上厭煩政務,于是花了三年的時間設計如何谏言,今早還剛剛下了決心,無論被斥罵也好貶官也罷,她一定要說動聖上。但她未曾想過,對方連見她都不願見。
她沉默良久,對着守門的太監說了句多謝,轉身離開。
第二日早晨,蘭沁禾又一次進了宮。
“萬歲爺還沒起呢。”守門的太監試探道,“要不然您明兒再來?”
“不必,我在這等着聖上醒。”
蘭沁禾撩起官袍,跪在了乾清宮下方的青石板上。
往來的宮人訝異地望着她,躲在柱子後竊竊私語,“西寧郡主這是怎麽了?得罪萬歲爺了?”
“嗐,什麽得罪呀,她有個蘭沁酥怎麽會得罪萬歲爺,萬歲爺這都是在躲着她呢。”
“幹嘛要躲着她啊。”
“喏,你看她手上拿的奏疏,一準是要說些讓萬歲爺心煩的事兒。我聽在中堂做灑掃的兄弟說啊……”
“說什麽?”
“說西寧郡主要讓萬歲爺收……皇稅。”
“收、收皇稅?她不想活了?!”
“噓,小點聲!”
“小點聲什麽啊?”剛說完,身後就傳來嚴厲地低喝。
衆人回頭,就見一身緋色蟒袍的慕良直立着,身後跟着冷了臉的平喜,剛才那話就是平喜說的。
頓時噤聲俯首,“見過老祖宗、見過平喜公公,給老祖宗請安、給平喜公公請安。”
“去去去,幹活去,就會私下嚼舌頭,仔細舌頭被嚼爛了。”平喜揮手将人趕走。
慕良一眼看見了跪在門口的蘭沁禾,他是聽到了消息才趕來的,可如今望着娘娘的身影,他又遲疑自己是否該上前了。
绮水樓面前那一次,慕良就知道蘭沁禾不想有人勸她這件事,她是要撞破城牆的勁頭。自己上前勸慰,真的能将她勸下來嗎。
平喜見慕良久久不動,小聲地問他,“幹爹,咱不過去嗎?”
慕良眯着黑眸,他看了一眼女子跪地的身姿,搖了搖頭,“不去。你們誰都不準去。娘娘在這裏的時候,讓他們能別過來就別過來。”
那麽驕傲的一個人,上跪皇天後土,下跪君父黎民,慕良不許那些奴才從娘娘身邊踐踏而過。
他蹙着眉,眼裏的心痛快要溢出眼眶。
最終他還是轉身離去,不忍久看。
蘭沁禾似乎是聽到了身後那聲“見過老祖宗”,可她沒有回頭,巍然不動地跪在門前。
從辰時到酉時,她一直跪在門口,宮人手上的捧的膳食從早膳變到晚膳。
門口的幾個太監焦急地對視,最後派出一個人端了水過去,“蘭大人,您這樣跪着也不是個事兒啊。聖上他不願意見您,您就是跪倒死了也沒用。趕緊喝點水回去歇着吧,再這麽下去恐怕就得驚動太醫了。”
蘭沁禾沒有動作,“多謝公公,我再等一會兒。”
“那要不然您到回廊上坐坐?反正怎麽等不都是等嘛。”
“不必了。”蘭沁禾笑笑,不再說話。
她每日來,除了第一天,往後每日下了值之後跪倒宮中門禁,一連跪了四天,沒有一次見到皇帝。
四天之後,蘭沁禾不再來了。
太後不許,皇帝冷漠,西朝最頂端的兩位人物通通将她拒之門外,蘭沁禾再無路可走。
最後一日的晚上,她握着打了三年腹稿寫的上書失魂落魄地從宮中出來,望着悠悠天地,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麽。
是再等時機?可是下一個時機何時才能到達,而時機和危機又到底是哪個先降臨西朝。
身上那件緋色的大員朝服顯得格外刺眼,蘭沁禾低頭,看着自己黑色的官靴,那樣的精致、那樣的大氣,一雙就足要八兩白銀。
月上柳梢,百姓閉門,街上一片秋的清冷。可她走着走着耳邊卻響起了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哭鬧聲、馬車駛過的車辘聲,這些鮮活而熱鬧的聲音打她出生以來聽了三十一年,爾後不知道還能聽上幾年。
蘭沁禾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無邊的孤獨和惶恐裹挾着她,她安靜地哭着,淚水蒙住了眼睛,怎麽眨也眨不落。
山河猶在,國魂已散。
腳步帶着她回到了郡主府,蘭沁禾仰着頭,她望着面前典雅貴氣的宅邸,癡傻地站了很久。
直到門房發現了她,驚疑地迎出來,“娘娘,您回來了?”
蘭沁禾眼睫微顫,抖落了一連串的淚珠。
“不要叫我娘娘。”
門房一愣,“您說什麽?”
“不要叫我娘娘!”她拔高了聲音重複了一遍,随後大步走向了裏間。
殷姮說得對,她不該享着郡主碌還提收皇稅。
蘭沁禾回了府,告了三日的病假,誰也不見。
她悶在屋子裏,把自己名下所有莊園田地工廠和商鋪清算了一遍,通通賣。
她從來不想做什麽郡主娘娘,她寧願自己只是一個七品知縣。
……
西寧郡主售賣全部私産的事情震驚了全國,太後半是氣惱半是無奈。
她對着身旁的姑姑道,“你叫小九過去,讓他勸勸沁禾。”
姑姑眼睛一亮,“這一招妙,奴婢這就去辦。”
蘭沁禾的東西是不會有人買的,就算偶爾有幾個不知情的商人,他們前腳剛打算掏錢,晚上錦衣衛後腳就到了他們家裏。
西寧郡主必須是西寧郡主,一旦她将私産賣了全部上繳國庫,別的王侯就不得不跟着掏錢。
她這是在間接地逼迫皇室,更是用這樣極端的方式向上方發洩自己的不滿。
若是尋常的人敢這麽幹,立馬就能殺頭誅族。可是太後存了為朝廷留下火種的心思,她要把蘭沁禾保住。
或許等到下一任、下下任皇帝在位的時候,蘭沁禾能擁有一個大舉改革的機會,但是如今的明宣帝不行,他不是有毅力和野心的明君,擅自改革只會引發動亂。
九王爺聽了太後的話,去了郡主府。
他見到蘭沁禾後十分吃驚,“我和你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還是頭一回見你這副打扮。”
蘭沁禾不語。
她穿着茶白的布衣黑色的布鞋,頭上挽了根普通的木簪,身上看不見一點首飾。
她坐在那裏,喝着清茶,像是一只落在松柏間的野鶴,衣飾簡單,身上卻萦繞着濃郁的清貴氣息。
唯有眼下有些青黑,像是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人也消瘦了一圈。
見她如此,九王爺低頭難過地嘆了口氣,“你從前和我們一塊玩兒,是不是其實心裏很瞧不起我?覺得我就是個驕奢淫逸的蠹蟲?”
蘭沁禾搖頭,“王爺言重。”
“沁禾,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你也知道我從小就不愛讀書。”他擡起頭,對着她咧了咧嘴,笑容有些艱澀,“但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是有緣由的。這次的事情他們給我講了,我也沒怎麽聽明白,反正就是打仗要錢,殷姮要賦稅,你不願意讓百姓多賦稅,對不對?”
蘭沁禾張了張口,還未說話就被他打斷,“你說的對,西朝開朝到現在,百姓已經支撐朝廷打了數百年的仗了,這一次就由我們彥氏出錢吧。”
他努力笑着,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一樣豁達率性,“我和他們商量好了,我出五十萬兩,另外五位親王的皇叔一人出四十萬兩,郡王一級的每人三十萬,南立候她說既然這件事涉及到你,她也出十萬兩。”
九王爺掰着手指,“雖然不多,但是加起來也有三百九十萬,應該能撐到殷姮和西洋的買賣結束。”
他說完,忐忑地望着蘭沁禾,那麽尊貴的王爺,對着她露出了乞求,“你不要再和皇家對着幹了,這一次是太後保住了你,下一次就不一定了。雖然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辭了這個郡主……我一直、一直把你當做最好的妹妹看待。”
蘭沁禾愣在了原地,半晌,她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多謝。”她說。
這尊王爵,她再也摘不掉了。
蘭沁禾可以不要名利,可二十多年同西朝彥氏之間的感情,她再也無法切斷。
這份感情像是一根細細的金絲,纖細,但是将她和皇室宗親們牢牢地捆在一起,掙脫不得。
九王爺見她答應下來,終于高興了,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正如當初殷姮向蘭沁禾求助一般,太後同樣看出了蘭沁禾的弱點。
蘭沁禾不夠狠,情這一關,她一生都無法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