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慕良沐了浴,他坐在蘭沁禾的梳妝鏡前,頭發披散了一身。
蘭沁禾自小就給妹妹梳頭,如今給他梳起來也頗為順手。慕良的頭發又濃又密,且并不纖細,蘭沁禾挑了一縷襯在手心,拿着篦子一點點地篦開,看着那發絲折出潤光,忍不住贊嘆:“公公是怎麽養出來的?”
慕良耳尖一顫,他被迫看着鏡子裏醜陋的自己和神仙般的娘娘本就已經十分煎熬,偏偏娘娘還對着自己的頭發露出驚豔的目光。
他艱澀地咽了口唾沫,說不出話來。
蘭沁禾篦好了那頭烏發,手指一松,帶有韌性的長發便回歸到主人身邊,有幾縷零零散散地滑到了慕良身前。那發絲并不柔軟輕盈,故而沉沉地落在他胸前,筆直得貼在兩頰側邊。
墨發垂散,美人羞怯。蘭沁禾望着鏡子裏的慕良有些心醉了。
她從後貼上了慕良的脊背,勾住了他臉龐的一縷烏發,牽到了自己面前,低頭輕吻。
“鬓雲欲度香腮雪。”她吻着那縷發嘆息,另只手穿過慕良撐在了桌上,從後将人全部囚進了懷裏。
“抱歉,這半年冷落你了。”
慕良看着鏡子裏女子吻發的姿态,耳邊是蘭沁禾低啞的聲音,他呼吸不暢,腦中一片暈沉絢爛,低了頭,僵硬着無法動作。
然而他剛剛低下頭,下巴就被人捏住向後勾去。還未來得及反應,濕潤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上。
“唔……”
他側着頭仰面,女子閉着眼睛,同他近在咫尺相濡以沫。
不冷落……怎麽能算冷落呢。
慕良瞌眸,心神都燙化了。只要娘娘的心裏還有一分他,就不算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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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漸響,紅燭已滅。慕良靠在了蘭沁禾肩頭,眼中水霧彌漫。
……
夜中,慕良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什麽動靜,他睜開眼,發現身側已經無人。
這會兒天氣有些熱了,床裏就沒有放下床帳,他躺在枕上,看見窗前站着一抹筆直的倩影。
蘭沁禾肩上披了件薄薄的外套,她立在窗前,手裏捏着一頂茶盅,微微仰頭望着明月。
黑夜月光下,慕良只能看見女子半張臉,那上面眉眼低垂,沒有喜色,平添憂愁。
順利解決了江蘇的反民,可蘭沁禾并不開心。
她聽着窗外的蟲鳴,被月光撒了半身的寒,又抿了口冷透的茶,輕輕嘆了口氣。
片刻,她将茶盅擱在了窗臺上,轉身回床,頓時和慕良四目相對。
蘭沁禾愣了下,很快收斂起了所有悵然,那張冠絕天下的臉上對着慕良露出了溫和的笑意。她快步走到了慕良身前,側坐在了床上,“抱歉,吵醒你了。”
慕良心裏一緊,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澀漲了起來。
他撐着床起身,擔憂地望向了蘭沁禾,“娘娘還在為皇園一事憂心?”
蘭沁禾垂眸,“近在咫尺,驚心動魄。”如何能說忘就忘。
“娘娘……”慕良呢喃着輕喚,“那些勞役已經得到了安撫,往後三年都不用繳稅,他們心裏是高興的,娘娘也不要再過感傷了。”
蘭沁禾聽到這話笑了笑,不再多言,扶着慕良躺下,“我知道的,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多想。”
她把慕良當做丈夫、當做家人,有些事可以和他商量,但是有些心緒她不想拿出來煩他。
慕良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沉默。
娘娘是個剛強的人,很多時候她其實并不喜歡別人強加幹涉。既然如此,他便不說。
……
第二日蘭沁禾剛到布政使衙門上值就接到了诏令,讓她去一趟巡撫衙門。
到了那裏,赫然看見有上差站在大門口,手裏拿着一卷明黃的聖旨。
蘭沁酥臉色很不好看,她跪在地上遲遲沒有起來。
見妹妹這副模樣,蘭沁禾眼眸微動,大抵猜到了什麽。
果然,當她跪下之後,上差便又宣讀了一遍:聖上有旨,江蘇民反,革去蘭沁酥的巡撫一職,遣送回京;江蘇巡撫兼布政使由蘭沁禾擔任。
前一道命令蘭沁禾是猜到了的,後一道讓她震在了原地。
怎麽可能,她才剛升了布政使參議,怎麽能連升巡撫?
“多虧了殷大人在皇上面前死谏,說蘭大人是德才兼備的。聖上一開始不悅,後來被殷大人感動了,這才封您出任巡撫。”上差将聖旨遞給了蘭沁禾,笑呵呵地提醒,“您可不要辜負殷大人的一片恩情啊,蘭撫臺。”
蘭沁禾接了聖旨,一時百感交集。
殷姐姐弄了出民怨,一是為了敲打她辦的官匪勾結一案。
這是在嚴厲地警告她,再敢觸碰王黨的勢力利益,她是吃不到好果子的。
敲打完之後又封她為江蘇巡撫,揉了揉她的腦袋給了安慰。
二是為了讓酥酥回京。
蘭沁禾松了口,眼下江蘇又亂又艱難,酥酥并沒有能力撐起這片要塞,不如趁早離開,免得沾惹禍事。
明打暗護,光從酥酥這一點來說,她也是要感謝殷姮的。
挑撥出民怨,殷姮相信蘭沁禾可以擺平,于是她毫不客氣地着手去做。可蘭沁酥要是繼續留在江蘇,不僅江蘇要完,蘭家也有可能攤上滅族的禍事。這個時候的江蘇,還是需要賢能者撐住的。
小打小鬧可以,大是大非上她終究還是偏袒蘭沁禾的。
自然,封蘭沁禾出任巡撫,不僅是殷姮的意思,更是王瑞的意思,否則這道旨是沒法這麽順利下來的。
國難當頭,江蘇不可亂。
暫不提蘭沁禾這裏安慰着妹妹,替她收拾東西回京,京城裏內閣中一片緊張。
六部尚書侍郎坐在公署中辦公,禮部尚書拿着票拟走到了王閣老面前,彎着腰道,“閣老,秋闱的預算已經算出來了,考慮到今年前方要打仗,庫銀緊張,禮部只要八萬兩。”
八萬兩。
王瑞摘下了叆叇,揉了揉眼睛,“這種事情不必問我,你去找戶部吧。”
對方笑了笑,“您是首揆,凡事都還得由您先看過。”
“哦。”王瑞點點頭,“秋闱是大事,八萬确實不多,你去問問殷姮,讓她給你批了吧。”
“嗳。”禮部尚書又去了殷姮的桌前,對着殷姮道,“方才已經給王閣老看過了,這次秋闱一切從簡,禮部只要八萬兩。”
殷姮擱了筆,拿過單子細看了一遍。
确實是一切從簡,比往年都少了很多銀子。可現在別說八萬兩,八千兩國庫都撥不出來了。
“能不能再削減一些。”她問。
禮部一愣,“殷大人,開國以來,秋闱的預算就沒有比這更少了的啊。”
殷姮面露難色,“八萬兩确實不多,若是平常戶部理應批的。可是現在前方軍需耗費巨大,這筆錢實在撥不出來了。”
“殷大人,那您說能給禮部撥出多少?”
“最多兩萬。”
“什麽?兩萬!”禮部尚書睜大了眼睛,“兩萬我拿去買筆墨紙卷都不夠!”
他情緒激動,聲音一下子就吸引了整個公署人的注意。禮部的幾個侍郎紛紛圍了過來,“殷大人,我們體諒戶部的難處,這份預算是我們整個禮部算了好幾天才算出來的,比起上一屆秋闱所需減少了近半。您這樣是不是有點過了,還是說如今只顧打仗,就不用考試了?那就請您去跟聖上說,今年這場秋闱我們不辦就是!”
“幾位息怒,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殷姮頭疼無比,若是有錢她自然會批,可眼下實在多一厘都沒有了。
“拿不出錢來,這是你戶部的失職。”對方不依不饒,“當初聖上親口問你,能不能勝任戶部尚書的職責,殷大人那時候是如何回答的?怎麽這才過了半年就虧損至此了。”
這句話十分嚴厲,大罵殷姮逞強無能。
國事緊張,這樣壓抑的氛圍持續了太久,俸祿又總是不發,這些官員找到了殷姮做發洩口,竟已有些失去了理智。
這樣吵鬧的環境下,萬清不得不停了筆,她望向了王瑞,卻見他仿若未聞,依舊低着頭做自己手裏的事,沒有一點要上前幫殷姮說話的樣子。
萬清皺眉,這是怎麽了,殷姮哪裏惹到王瑞了?
她不清楚兩人私下的關系,但是不能放任這些人在中堂大吵大鬧,這未免太不成體統。
思及此,萬清站了起來,走到了殷姮的背後,“幾位大人莫急,秋闱是一定要辦的。你們先将單子給我,我一會兒再同殷大人仔細算算,那麽大個西朝,何至于連一場考試的錢都沒有啊。”
她笑着,禮部尚書聽她這麽說話,便将單子遞給萬清,“萬閣老可得給個期限啊。”
“最遲後日,後日一定給你們批複。”
“那好。”禮部尚書點點頭,帶着人散了。
殷姮見人散去,松了口氣,繼而起身給萬清行禮,“多謝萬閣老解圍。”
萬清笑笑,把單子遞給她,“戶部是最難的,難為你了。”
殷姮苦笑着,“再這麽赤下去,我今年就可以辭官回鄉了。”
“殷大人言重,哪裏就到這一步了。”萬清拍了拍殷姮的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談話,不要吵到裏面的人辦公。
殷姮跟着她走出去,忍不住問道,“方才萬閣老說後日給他們答複,可後日戶部還是一樣的回答,這可如何是好啊。”
萬清沉吟了片刻,“秋闱是一定要辦的,若是暫停秋闱,流言四起民心渙散,到時天下将震動。”三年一次的秋闱,除非國家将覆,否則是萬萬不能暫停或是延期的。
殷姮低頭一拜,“還請萬閣老賜教。”
萬清轉身,看向了殷姮,目光意味深長,“順天府的庫裏确實是沒有錢了,可應天府的庫裏,要拿出八萬兩還是容易的。”
殷姮睜眼,“您是說……”
南京修園撥下去七百萬,到現在才花了一半。
“可那是給皇上修園的錢啊,每一兩都有用處,總不能建了一半不建了,這、這不是損了聖上的顏面麽。”
一個帝王,連蓋一間屋子都因為沒錢而擱置,說出去會讓天下恥笑。
萬清拍了拍殷姮的肩膀,笑着道,“我也就是提個醒,具體如何操辦,還是要看您戶部尚書的決斷啊。”
她說完兀自進了公署內,徒留殷姮一人站在外面的臺階上。
女子垂着眼睑,萬清确實給她提了個醒,不僅是關于錢,更是關于安身立命。
方才公署內鬧成那樣,連萬清都看不下去出手安撫了,可王瑞卻視若無睹。
殷姮深吸了口氣,目光冷然。
看來那只老狐貍已是窺探到自己背後的小動作,開始要整治自己了。
也罷,她今年開始也在布局着如何脫身,正好就借這一次的事情徹底解決吧。
江蘇應天府,她得求一次沁禾了。從方才萬清別有深意的話語來看,她是不會插手的。
萬清不做聲,這件事她就有了九成的把握。
沁禾……
她思索着,相處二十餘年,殷姮太清楚蘭沁禾的弱點了,對于蘭沁禾而言,她永遠邁不過一個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