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應天府溧陽,醜時三刻,夜正濃。
這裏是應天府和常州府相交的地界,本來寧靜的淩晨之時忽然有一陣浩大的馬蹄聲踏過。守在溧陽的官兵揉了揉眼睛,跑出來攔人,“站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為首的駿馬上是一抹不相配的嬌小身影,她側身勒馬,動作麻利,面目隐在夜色中,抛了塊令牌出來。
“江蘇指揮衛,奉命前往應天府辦案。”
守衛看了眼令牌,“我們沒有接到有指揮衛要經過的消息。”
馬上的少女沒有說話,半晌才低低地吐字——“急令。”
守衛還想盤查,一擡頭就看見少女臉上有一道恐怖的長疤,她跨在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黑眸裏的眼神極為駭人。
守衛咽了口唾沫,面前這一群浩浩蕩蕩的少說有二三十人,又有官府佩刀又有令牌,自己還是別找不自在了。
“過去吧過去吧。”他揮揮手退了開來,将令牌還了回去。那刀疤少女目光擡起,夾了馬肚低喝一聲,帶着隊伍飛速離去。
守衛打了個哈欠,搖了搖頭,連夜趕路也真是不容易,不知道是哪個上官又有急事。
來人正是納蘭珏,她接到蘭沁禾的急信,馬不停蹄地連夜趕來。
進入應天府之後,納蘭珏讓下屬們去了應天府指揮所通知那裏的千戶準備出兵,自己直奔別苑,去見了蘭沁禾。
蘭沁禾的住處裏燈火通明,顯然是在等人,見納蘭珏一道,不等她行禮馬上拉着她往裏走,“時間緊迫,得勞你熬兩日了。”
她帶着納蘭珏進了別廳,那裏坐了幾個錦衣衛,也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架勢。這個夜晚處處都充斥着緊張。
他們見了蘭沁禾立馬起身,蘭沁禾也一反常态的沒有讓人落座,站着就說話,“我同慕公公已經查出了幾個匪窩的大致方位,或有些許差錯的,大家不必死究,只要能抓到足夠的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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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珏還懵懂着,她三個時辰之前收到了娘娘的親筆信,上面什麽都沒寫,就讓她速來,她還不知道自己要來幹嘛。因為只有蘭沁禾的私信,沒有正式的公文,她連人都帶不出幾個。
蘭沁禾明白她的疑惑,但是現在沒有時間解釋,納蘭珏一路來常州必然驚動了某些人,她動作要快,得在他們面前搶時間。
她側過身,按住了納蘭珏的肩膀,眼睛看着三位錦衣衛,“前因後果路上這幾位錦衣衛兄弟跟你詳細說,你現在立刻去應天府的指揮所調三百人,兵分四路,由你和幾位上差分別去剿,動作一定要快。”
納蘭珏道,“娘娘,沒有省裏的調令,我調不出那麽多人的。”
“這個好辦。”蘭沁禾從衣襟裏拿出一份信函,“這是司禮監慕公公的親筆信,有了這份東西,再加上幾位錦衣衛兄弟和你一同前往,指揮所會給你調兵的。”
納蘭珏接過,“好。”
幾位錦衣衛對着蘭沁禾一抱拳,同納蘭珏一道出去,邊走邊告訴她,“昨日慕公公和娘娘遇見了匪寇,把人送到了臬司衙門後立即被斬了。這件事不對勁,十有八.九是應天府的官員和匪寇有勾結,我們要立刻抓來新活口審問。”
納蘭珏這才了然,怪不得娘娘不用應天府的兵,要讓她火速趕來。她翻身上了馬,沖同行的錦衣衛颔首,“既然是慕公公和娘娘的命令,那今夜就辛苦幾位弟兄了。”
在京城、江蘇當了快一年的差,納蘭珏別的不說,這些官話已經如臂使指。
幾人策馬直奔指揮所,而與此同時的另一邊,納蘭珏掉出那麽多的兵,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江蘇按察使立即知道了消息。
他此時坐立不安,打蘭沁禾把匪寇送來臬司衙門他就感覺大事不妙。
這幾年同倭寇開戰,官員俸祿時常拖欠,衙門裏的預算批下來的也是越來越少,他不得已想點別的法子貼補開銷。
他同江蘇幾個匪頭達成了協議,劫掠可以,但是得到的財物必須分官府七成,否則立即圍剿。
抓了那麽多人,還牽涉到了慕公公和鎮撫司,蘭沁禾又一副要在管轄的兵道裏肅清風氣的架勢,她勢必是要提審這些山匪的,到時候一旦審出來這件辛密,那就絕對是個死。
他焉能不先下手滅口?
這時候反正人都死了,他糊弄糊弄過去挨幾句罵就是。
可納蘭珏怎麽來的那麽快!
省裏調兵是一定要經過他的批準的,若是沒有納蘭珏在江蘇,蘭沁禾使喚不動千戶,沒法聚力剿匪。可納蘭珏都不需要蘭沁禾向省裏申請調令,單憑蘭沁禾的一句話她就能帶着兵趕過來。
真是養了一條好狗,好個忠心不二!
按察使皺着眉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事已至此,他必須立刻趕到慕公公那裏,只要慕公公開口了,這件事蘭沁禾想查也查不下去。
思及此他高呼一聲,“來人!叫布政使左參議去找蘭沁禾,把她控住!”
蘭沁禾的上任現在升為了左參議,原管地出了這種事他也難辭其咎。現在必須一邊求得慕公公的首肯,一邊攔下蘭沁禾,這一切必須趕在納蘭珏他們回來之前解決。
江蘇按察使換上了常服,帶着人匆匆趕去了千歲別苑。
此時是寅時二刻,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
千歲別苑內,按察使局促不安地坐在外間等着谒見,這個點忽然上門,為的還是不入流的腌臜事,他心裏忐忑,覺得艱難。
這件事對他來說是誅族的大事,可對于司禮監掌印而言,只是一句話而已。端看慕良願意不願意。
等了半刻鐘,裏間才施施然地走出來一抹身影。
那位司禮監掌印穿着玄色的單衣,頭發只用了根簪子随意固定,面上有些不耐,看樣子是被吵醒的。
“哊,這不是按察使許大人麽。”他見了來人挑眉一笑,單手倒了茶推過去,“這個點您不在府裏歇息,跑來咱家這裏做什麽。”
語氣神情皆含着不悅,任誰淩晨被叫起來都會不高興,更何況是司禮監的祖宗,除了皇上是沒人敢這麽做的。
江蘇按察使如何不知這樣會使慕良不快,可時間緊迫,他實在沒有辦法。
他連忙起身,撩起袍子跪在了慕良腳前,“慕公公,求您救我一家!”
慕良皺眉,後退了一步,“快起來,何事至于此啊。”
“蘭沁禾、蘭沁禾要殺我全家啊慕公公!”男人跪在地上,仰着頭雙眼噙淚,慕良一後退他就膝行上前,抱住了他的腿哭求道,“這事兒我不敢瞞慕公公,這些年江蘇衙門批下來的銀子是越來越少,開銷是越來越大,您在司禮監,那些票拟都是您批的紅,其中艱難您也知道。下官實在是沒了法子,于是、于是一時昏了頭、走了偏路,現在蘭沁禾借了您的威名徹查,您若是不幫下官,下官就只有一死了!”
這件事一開始就不能瞞着慕良,錦衣衛遲早會查到,他不如自己趁早說了實在。
慕良靜靜地聽着,末了,他彎下了腰,近距離地盯着涕泗橫流的按察使。
男人那張蒼白削瘦的臉近在咫尺,按察使被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得後背發涼,心裏頓時忐忑起來。
片刻,慕良扯了扯嘴角,“許大人,您這是在怪我克扣江蘇了?”
“不、不是!怎麽會!”地上的人愣了下,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
衙門裏沒錢、都是您批的紅、所以他才不得已勾結匪寇為衙門貼補。
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說“都是慕良不給錢,害得他不得不勾結匪寇”。
“下官失言,下官失言,實在是糊塗了,慕公公不要往心裏去!”
“好了。”慕良揚了聲音,轉身漫步到椅子上,自己喝了自己倒的茶,“您也是三品大員、堂堂江蘇省的按察使,管着一省的刑名,現在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
按察使趕忙拭了拭眼淚,爬了起來,吶吶道,“慕公公……”
“若說查這件事的是別人就算了,可那是蘭…沁禾,背後牽着萬閣老不說,她自己還是個郡主,我見了也得下跪喊一聲娘娘。”慕良望向他,“她到時候寫封奏疏遞到內閣,萬閣老必然是會管的,我不過是萬歲爺腳下的一個奴才,我有什麽辦法?”
“只要您将錦衣衛的上差們請回來,蘭大人那裏下官會再想法子。”他期期艾艾地懇求。
慕良喝茶的手一頓,捏着茶盅停在了半空,“錦衣衛的上差?大人這話有趣了,鎮撫司歸司禮監提督樓公公管,您要求也該去求他才是。”
“您才是司禮監的老祖宗,您要是發話了,樓公公也得聽您的不是?”他陪着笑,“慕公公,您不看別的,光看江蘇每年送進宮的那麽多美女,您就開開恩吧。”
“這就更有意思了,我慕良不過是個太監,要她們做什麽?”慕良放下了茶盞,撣了撣衣袍,似乎想到了什麽,沖着按察使笑了,“我倒忘了,那些美女是進獻給萬歲爺的,萬歲爺受了你們的恩,不如你去求求他老人家去?”
按察使啞口無言,急得滿頭冷汗,又一次給慕良跪了下去,“慕公公,下官一人死了不要緊,可家中上有年邁的母親,下有襁褓的孩子,求求您發了慈悲,若是能救下官一命,您要什麽下官都答應啊!”
慕良嘆了口氣,閉着眼睛有點不耐煩了。
“好了好了,您要是能讓…蘭沁禾罷休,這件事我便睜只眼閉只眼,若是她不同意,那我也沒有辦法。”他說罷起身,往裏間走去,不願意再談。
按察使愣怔地擡頭,他眼中浮現欣喜,“是,下官這就去辦。”
威逼利誘,他勢必要讓蘭沁禾閉嘴。
不過蘭沁禾在哪呢……江蘇按察使出了千歲別苑,他接到下人的來報,說是到處都找不到蘭沁禾。
“繼續找!”他氣得抽了小厮一巴掌,“就是把整個江蘇翻過來都要找到,否則大家一塊等死!”
“是、是……”被打的小厮退下了,他心裏叫苦,鬼知道蘭沁禾在哪,那麽大個江蘇,又是晚上,她不會出城跟着一起剿匪去了吧……
令按察使想破腦袋都想不到的是,此時的蘭沁禾,正在千歲別苑,兩人半刻鐘前只隔了不到兩丈遠。
慕良打發走了按察使,連忙進了裏間,屏風後面走出來一人,赫然就是江蘇按察使要找的蘭沁禾。
她迎上了慕良,握住了他的手,歉意地笑道,“又誤了你休息的時間。現在還早,你快去睡吧,接下來的事我處理就行了。”
慕良咬着下唇,他方才在外面叫了娘娘的名諱,心如打鼓,遲遲難以平複。
這是慕良第一次叫出娘娘的名諱,他覺得心髒被火煎熬似的,這種以下犯上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受。
“臣不困。”他腼腆地垂頭,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小聲地開口,“臣想跟在娘娘身邊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