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氣死我了,他是個什麽東西,竟然敢讓主子等那麽久!”
東湖之上,停了一艘兩層的畫舫,正是巳時末,水面被照得波光粼粼,水溫溫熱可親,散發着一股好聞的水香。
這樣漂亮的湖,這樣奢華的畫舫,本來該是次享受的游湖,卻因為客人的遲到,變得難耐了起來。
蘭沁禾抱了本書躺在床邊的搖椅上,她一下一下地晃,被金秋的太陽曬着,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書頁,邊上的蓮兒不停地跺腳。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什麽東西,真真是給他臉了。主子,咱們現在就回去,別理那什麽納蘭傑了。”
蘭沁禾翻了頁書,沒有接話。邊上的銀耳替她道,“你安靜些,別再惹主子煩了。”
“我就是生氣。”蓮兒嗔道,“他不過是個妾生的庶子,僥幸了現在能當個主子,可別說是他,就算是他老子來,也得給咱主子跪下磕頭,他怎麽敢遲一個多時辰,叫我們主子白白地等?”
蓮兒又跑到蘭沁禾耳邊,氣呼呼地道,“從納蘭府到這兒,也就半個多時辰的路,他就是只用三條腿爬,也該爬來了。依奴婢看,他就是仗着自己的老子爺,故意在給主子您難堪,主子,咱們回吧。”
蓮兒氣得半死,整個京城裏除了宮裏的人,還沒誰給她這種氣受。正頭頂冒着火,卻聽蘭沁禾懶懶地讀書道,“鈒镂銀盤盛蛤蜊,鏡湖莼菜亂如絲。咱這湖下面有沒有莼菜?弄點上來。”
“主子!”蓮兒撅着嘴,趴到她身邊,“您怎麽一點都不氣啊,還有心情吃什麽莼菜。”
蘭沁禾動了動身子,讓搖椅搖得幅度大一些。她将書蓋在臉上,扯了一旁的薄被給自己蓋好。
“這麽好的地方,有湖有日有風有書,我急什麽。”她懶洋洋地喟嘆一聲,“你們也歇一會兒,九爺這畫舫可不輕易借人啊。”
見蘭沁禾一副要午睡的模樣,蓮兒也只好噤了聲,銀耳幫蘭沁禾把薄被往上提了提,給蓮兒使了眼色,讓她出去。
蘭沁禾心裏一點都不急,她巴不得納蘭傑不來了。
一個月一天的沐休,多麽難得的休息日,她實在懶得花力氣在這種應酬上。
這裏日光正好,湖風徐徐,适合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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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茶宴結束的時候,殷姐姐來找她,一臉隐忍想笑地望着她,望得蘭沁禾茫然不解。
“沁禾,”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聲,拍着蘭沁禾的肩連連道,“你的未婚夫很不錯,很不錯,又可憐又可愛。”
蘭沁禾并不知道納蘭傑來茶宴看自己了,她摸不着頭腦地問殷姮何出此言,對方卻擺着手,笑着離開了。
想起納蘭傑,蘭沁禾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慕良。
她嘆了口氣,心裏更加煩悶了。
這都是些什麽事兒,納蘭傑她好應付,可慕良那邊如何是好。要是慕公公真的對自己有了別樣的心思,今日她見納蘭傑,不知道會不會讓他心生不快。
蘭沁禾只希望那些猜測都是她自作多情,否則真是攤上□□煩了。
不過……
她摘下臉上的書,仰着頭靠在躺椅上,出神地盯了會兒船頂。
慕良的手是她見過最好看的手,手指修長勻稱,手背上根骨突出,那雙手比女子還白,比女子還細膩。
伺候皇上的手,不知每日都要如何保養。
這樣一雙手,怎麽擺都賞心悅目,不彈琴實在是可惜了。
她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摩挲着下巴,腦子裏又想起那日慕良看自己的眼神。
“娘娘……”
明明只是個太監,擡眸輕喚之間,竟有兩分可憐的意味,像是在求人垂憐似的。
蘭沁禾眯着眼睛,記起第一次見慕良時,那人通紅的耳朵,她那時還以為慕良病了,現在再想,恐怕是犯了羞。
說兩句話就羞成那樣,若是……
“咳。”蘭沁禾猛地回了神,她左右四顧,發現四周無人後,才頗為尴尬地輕咳一聲。
她方才都想了些什麽龌龊的東西,慕良還兼着國子監督建的職,這讓她以後還怎麽面對慕良。
但是那人整日都穿的一絲不茍嚴嚴實實的,真讓她想看看裏面的模樣。
蘭沁禾把書往旁邊一丢,捂住了臉。
父親說得對,她确實年紀不小了,該得有個男人,否則整日想東想西的,竟是對着一個太監起了绮念。
野史上說,瑄喜帝重用宦官,尤以陳澤為甚,只因為陳澤生得昳麗,還精通床笫之術,比後宮的妃子還得皇帝喜歡。
那慕良有沒有……
蘭沁禾忍不住想了下,接着敲了敲自己額頭。
她想什麽呢,怎麽一想慕良就往那邊去想,她是到了虎狼之年?
懊惱之際,銀耳打了簾子進來,“主子,納蘭公子到了。”
蘭沁禾霍地站起來,“快請進來。”
終于來了事可做,省的她再肖想人家司禮監掌印了,那種人,也是可以随便想的?
銀耳應了一聲,沖外面喊道,“郡主有請。”
過了片刻,就見一年輕的小公子走了進來,穿着一身金紅的褙子,頭上戴了頂銀冠,稍有羞怯地對着蘭沁禾一拜,嘴裏念道,“見過郡主。”
蘭沁禾曾經說過,她喜歡酥酥的性子,日後若是能遇見個酥酥類似的男子,就娶了。
面前的納蘭傑穿着風格同蘭沁酥極像,神态之間也有點酥酥對自己的小女兒意味。
可她卻是心裏一咯噔,生出些不尴不尬的滋味來。
算她那日想差了,男子還是該剛硬清冷些的好,就連慕良一個太監都比面前這個納蘭傑看起來利索。
心裏這麽想着,蘭沁禾還是上去扶他,她怕吓着這個姑娘似的少年,放柔了聲音道,“怎麽這會兒才來,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麽岔子了?”
“是、是馬車壞了,然後又等家裏送來。”納蘭傑低着頭,聞見了女子身上的熏香味,只要一想到扶着自己的人是西朝的郡主、萬閣老的女兒、京城裏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就心髒狂跳,胸口生出些尖銳的興奮來。
“原來是這樣。”蘭沁禾道,“難為你在車子裏悶了那麽久,銀耳,給納蘭公子取冰屑。”
馬車半路壞了,完全可以在路上攔個車,就算是從家裏派新的馬車過來,也不需要一個多時辰。
蘭沁禾沒有戳穿納蘭傑的意思,安慰了幾句後,目光停在了他背後的婢女身上。
這婢女有些眼熟,長得又黑又瘦,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臉上還戴了個面紗。
看到那個面紗,蘭沁禾記起來了,這就是昨天在她茶宴上吃果茶的小姑娘。
在一衆文人墨客之中,這個小丫頭格外顯眼,戴着面紗,一直不停地撿茶杯裏的東西吃,蘭沁禾很快就注意到了。
納蘭傑穿得不差,怎麽身邊的婢女瘦成這樣,眼角處好像還有傷疤?
“這位是?”她有點不确定,這到底是不是納蘭傑的婢女。
納蘭傑解釋,“這是我丫鬟,長相粗鄙,怕污了外人的眼,所以出門都戴着面紗。”
那個丫頭聽見這話之後,瞥了眼納蘭傑,一聲不吭。
眼神哪裏像是個丫鬟。
蘭沁禾心裏生疑,但也無意管納蘭家的閑事,遂對着蓮兒道,“帶小丫頭出去歇歇,吃點東西。”
“不用了郡主。”納蘭傑卻搶話道,“她就是卑賤的下人,哪裏能勞煩您,讓她站在旁邊就好了。”
蓮兒聽了這話,頓時皺了眉。
“納蘭公子客氣了,都是丫鬟,我也不過是個卑賤的下人而已,算不上勞煩。”
納蘭傑遲到那麽久,蓮兒本就對他一肚子氣,這會兒又聽他這麽刻薄自己的婢女,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小妹妹是受了虐待,指不定這個納蘭傑私底下有多麽惡毒。
她這會兒滿心不快,說出來的話也尖酸。
和普通的丫頭不一樣,蓮兒是蘭府管家的小女兒,長大一點後直接送到了蘭沁禾身邊,按着貴家小姐的方式養起來的,吃穿都是半個主子,還真沒把納蘭傑放在眼裏,此時連奴婢也不自稱了。
“蓮兒!”蘭沁禾呵斥了一聲,就見納蘭傑無措委屈地望着自己,“既然姑姑這麽說,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給姑姑賠禮。”
少年說着,真給蓮兒行了一禮,被蓮兒避開。
她心裏對納蘭傑更加厭惡,玩這種小把戲,比宅子裏的姨太太還要酸。
蘭沁禾見此,大概明白了為什麽昨天殷姐姐這麽評價納蘭傑。
确實太過小家子氣了。
“既然這樣,就讓你的婢女一起留下來吧。”蘭沁禾沒讓蓮兒道歉,也沒再安慰納蘭傑,直接繞過了這一茬。
“我聽說納蘭公子平日喜歡聽曲,特地請了南園子來,咱們一塊兒聽會兒曲兒,等人從湖裏釣新鮮的魚上來,就吃午膳,你看可好?”
正巧銀耳端了冰屑過來,擺到納蘭傑椅子旁的小幾上,笑道,“不知道納蘭公子愛吃什麽,這幾疊汁奴婢就放在旁邊,您自個兒挑着淋。”
納蘭傑一眼望去,見水晶杯裏盛着一杯子的碎冰,旁邊還有五個小碟,裏面是些顏色各異的汁水。
冰塊有所管制,他之前沒吃過這種東西,這會兒不知道該怎麽吃,說了聲謝謝之後,沒有去動,害怕自己出了醜,被人笑話。
蘭沁禾坐在他旁邊,見納蘭傑有些拘束,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緣由。
“蜂蜜、牛乳、桃子、葡萄還有糖梨,納蘭公子喜歡哪種?”
他愣了愣,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試探道,“葡萄吧……”
蘭沁禾伸手,取了調羹舀了一些葡萄汁淋于冰屑上,紫色的汁液順着冰屑之間的縫隙滲入,在剔透的水晶杯中,這樣的顏色極為好看,杯子上還冒着絲絲的涼氣,讓人看了精神一振。
她調好味道,将杯子遞給納蘭傑,笑道,“我家弟弟在你這麽大時,一天能吃上三杯,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納蘭傑接過,一聽西寧郡主的弟弟喜歡吃,當下就舀了一勺放入嘴中。甜滋滋的涼味在他嘴裏融化,他只感覺一生都沒吃過這麽奇特的甜品。
身處九王爺的畫舫,四周是溫暖寧靜的湖景,面前是頂頂尊貴的人,納蘭傑心情一下子就飛揚了起來,臉上直白可見的歡喜。
蘭沁禾陪着納蘭傑,忽然感覺一股視線正緊緊盯着自己,她一擡頭,看見那個戴着面紗的丫頭一眨不眨地看着冰屑,黑曜石似的眼裏滿是渴望,像是饞得不行了。
她覺得可愛,對着銀耳吩咐,“去給這小丫頭也取一碗來。”
納蘭珏猛地看向蘭沁禾,這會兒她是真的覺得這個郡主人不錯了。
納蘭珏高興了,納蘭傑就沒了心情。
嚴氏讓他帶納蘭珏過來,就是為了讓她看看,自己的未婚妻有多麽優秀,而她這輩子恐怕都嫁不出去了。可不是為了讓她過來享福的。
“娘娘,這是曲單,您看看要點哪些?”有小厮捧了冊子過來請旨,蘭沁禾擺擺手,“讓納蘭公子點吧。”
“是。”小厮便捧着冊子到納蘭傑面前。
納蘭傑掃了一眼上面的曲名,将視線從冊子移到蘭沁禾身上。
“郡主……”
蘭沁禾見他神色猶豫,還以為他有什麽難處,于是柔聲問道,“怎麽了?”
“我聽說郡主的琴彈得天下一絕,如今郡主坐在這裏,我怎麽聽得了那些俗人的曲兒。”
這一下,在場的幾人臉色變了變。
就連剛準備開心吃冰沙的納蘭珏都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傻弟弟。
蓮兒氣黑了臉,“放肆!你是什麽身份,也敢讓當朝郡主給你彈琴?你學堂裏的先生可曾教過你禮儀尊卑了沒有!”
納蘭傑看了蓮兒一眼,竟是立刻就紅了眼,“對不起,我只是随口一說,家父常年在外,所以沒有人教我這些……”
“好啊你,還敢拿納蘭将軍威脅郡主。”蓮兒愈加氣惱,差點沒想拔了門口侍衛的劍出來。
蘭沁禾目光微沉,數遍京城裏的公子小姐們,确實還沒誰敢讓她等一個多時辰後還叫她彈琴的。
可如今朝廷少不了納蘭将軍,他又是納蘭将軍的愛子,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将起來,皇上、太後都饒不了自己。
她擡手阻止了蓮兒的話,低喝道,“不成體統,給納蘭公子道歉。”
蓮兒看了半晌蘭沁禾的臉色,許久才不情不願地對着納蘭傑道,“奴婢失禮,還請納蘭公子見諒。”
說完站到蘭沁禾身後,氣憤地扯着自己的帕子。
什麽東西,還沒嫁過來就敢這般模樣,要知道他過來也就是個側君,甩哪門子威風。
“下人不懂事,是我沒教好。”蘭沁禾起身,對着納蘭傑歉意道,“納蘭公子不會怪我吧?”
納蘭傑怯怯地搖了搖頭,一副被蓮兒吓到的模樣,“既然是郡主的丫鬟,我哪裏敢怪。”
蓮兒翻了個白眼,她真讨厭這男的陰陽怪氣的模樣。
“那就好,”納蘭傑的心情似乎對蘭沁禾很重要,她松了口氣,笑道,“來人,取我的琴來,我親自給納蘭公子賠罪。”
納蘭珏在旁邊嚼着蜂蜜味的冰沙,心裏有點同情蘭沁禾。
這個世界的郡主應該和她們以前的郡王差不多一個等級,也不知道這郡主心裏壓了多少火氣,這會兒還得賠笑着,像個藝伎似的給納蘭傑彈琴。
真甜。
她扭頭看向旁邊的銀耳,把空了的杯子遞給她,在“再來一碗”和“謝謝”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擇說謝謝。
不知道一會兒午飯吃什麽。
……
東湖岸上,走過一頂藏青色的轎子,忽地一只蒼白的手掀起了轎簾。
平喜忙喊,“停轎!”,接着小跑到轎門口問,“怎麽了幹爹,有什麽吩咐?”
“你有沒有聽到琴聲。”
“聽到了。”娃娃臉的小太監一點頭,指向了湖中的畫舫,“西寧郡主在裏頭呢,今兒請了南園子的人來唱曲兒,就是裏面傳來的聲音。”
轎裏沉默了良久,接着響起一聲沙啞的男聲,“找個旁邊的樓坐一會兒。”
那才不是什麽南園子的聲兒,那是西寧郡主的琴。
慕良握緊了拳,四指緊緊陷進了掌心。
娘娘,在給一個庶子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