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帕德雖然猶豫,但時間不等人,他咬一咬牙,還是和宋明晏分開行動了。
方才瑪魯說昨日守衛的人是赫達,那麽按着排班,穆泰裏死的那天則應該是藍古。宋明晏在腦中過了一遍巡防圖,确定了路線後,便徑直向前走去。
此時深夜最深,沉夜最沉,茫茫營帳裏除了火堆偶爾發出的哔啵響動和遠方巡查的細碎腳步之外,近乎再無別聲。
宋明晏掀開藍古家的帳門時,帳內寂靜,沒有任何反應。藍古的妻子早逝,只有他和一雙兒女一同生活。藍古自己算是穆泰裏的半個金帳武士——他十年前一次馬戰中摔斷了腿,之後走路便不太靈便,平時做做巡衛之類的工作,他的女兒在家中照看羊群,兒子則在哲容的“豺狗”中效力,別居他地。
宋明晏踏着夜光走到了帳中唯一的油燈前,點燃了它。室內頓時有了別異于月白的橙色光芒,他回身放下帳簾,然後去胡床前拍醒了藍古的女兒。
動作自然,好像他本就是這架帳子的主人一般。
藍古女兒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認床前的人影:“唔……阿爹?”
宋明晏沉默地拔出了狼頭短刀。
“你是……”在看清是宋明晏的一瞬間,女孩先是頗不可置信,心髒幾乎快要跳出胸腔。
“叫醒你爹,我有話要問他。”宋明晏眼神堪稱溫柔如水。
他欠身拉住她的胳膊,相當從容地将刀刃比在女孩的下颌,藍古女兒咽下即将出口的尖叫,用像貓兒般細弱的聲音溫順喚道:“阿,阿爹……”
藍古猶自在酣睡。
藍古女兒幾乎快要哭出聲來。半刻鐘前她還夢見了宋明晏,夢見他帶她騎着灰煙馳騁草原,半刻鐘之後夢裏的翩翩少年卻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自己一定仍然在做夢,只是從一個美夢掉進了另一個噩夢。
她顫顫巍巍又喚了幾聲,藍古終于有了反應。男人鼻音濃重含糊,話語卻關切:“你做噩夢了?怎麽點燈了?”
“不是,不是……”藍古女兒抖得厲害,“阿爹救我……”
“你怕是還在做夢沒清醒吧?”藍古從另一側的胡床上慢慢撐坐起來。燈影搖晃裏,藍古的後背一瞬間挺直了,他第一反應便是去拿床邊的馬刀,但宋明晏的聲音比他的動作更快地傳到他耳朵裏:“你想每年去天命山看你女兒麽。”
刀柄近在指尖,藍古卻不敢再去碰。
“阿明?”
“你記性很好,心也挺寬,”宋明晏笑了笑,“我要是幹了弑君的事,起碼半個月睡不着覺。”
男人皺起眉,斷然否認:“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看來今年你想讓女兒去天命山過冬了。”宋明晏的刀又往裏半厘,清水鋼沁涼如雪,緊挨着勃勃血管,女孩蜜色的肌膚已經滲出了一絲血線。
女孩壓抑地低叫一聲,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住手!”藍古倒抽一口氣。
宋明晏的手極穩,在藍古第一個音節出口時刀鋒便停了下來,“現在肯說了麽?我若再聽到‘不知道’三個字,你大概就只有一個兒子了。”
藍古拳頭張了又合,最終咬牙:“你想怎麽樣。”
“碧水心是誰給你的?”
宋明晏直接說出了“那東西”的名字,藍古一悚,剎那間心中灰敗一片。混沌大腦中只有三個念頭盤旋不休,絞得他透不過氣。
他都知道了?
知道了多少?
他是來為他的主君報複的嗎?
按北漠的規矩,宋明晏是和哲勒結過血誓的,一旦他要為哲勒複仇,那麽直到藍古的血緣徹底在世間斷絕後才會終結。
短刀鋒刃間的血珠一滴滴落下,已經浸濕了女孩領口的白色花邊。藍古努力呼吸數次,最終輸給了女兒孱弱的抽泣,“如果我說了,你會放過我的孩子嗎?”
“……”宋明晏垂眼,吐出了一個字,“會。”
“是……哲容孤塗。”
縱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宋明晏的手指還是微微動了動。
藍古聲音頹喪,只能無力哀求:“放了我女兒,求你,我也是逼不得已……”
“多謝你。”宋明晏吐一口氣,“我本來以為還要費許多周折……你是個好父親,藍古。”他轉頭,對帳門外喊了一聲。
“進來吧。”
門簾霎時打起,從外面湧進來五六名武士,為首的男人臉上有着深刻的法令紋,俯視着藍古的細長眼睛裏毫無情感起伏。
藍古見到他後失聲叫出來:“是你……!”
“我在找你之前,先去找了赫骨。”宋明晏放開少女,站了起來,“你有什麽苦衷,有什麽逼不得已,與我無關,我一個字也懶得聽,沒準執法隊和明天的長老們會樂意聽。”
“把他抓起來。”赫骨揚了揚下巴。
還穿着單衣單褲的藍古來不及反抗,像一灘爛泥般被拖下了床,男人的表情猙獰扭曲,怒視向宋明晏:“你在套我的話……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宋明晏坦然點頭:“不過,我還是曉得你毒殺主君用的是碧水心。”
藍古想要叫罵什麽,早有執法武士拿氈布塞住了他的嘴,藍古還在掙紮,但無濟于事,片刻後便被拖出了帳外。
“我該慶幸的是執法隊長永遠中立。”宋明晏朝赫骨行了個禮。
瘦如竹竿的武士多年都是一副刻板僵硬的臉,他倨傲地掃了一眼宋明晏和猶伏趴在床上哭泣的少女:“你的過錯我會記在帳上。我也會繼續遵守不在天亮之前告訴衆人你已經回來的承諾。”
宋明晏又行了一禮:“現在可以放下世子孤塗了嗎?”
“可以,但哲勒仍交我們看管。”赫骨的聲音冷硬,“明天一早,金帳召開鳴鼓大會。”
“我一定準時。”
送走了赫骨,宋明晏站在原地嘆了口氣。從懷裏摸出了一瓶傷藥,放在藍古女兒的手邊:“抱歉。”
女孩慢慢擡頭,她吸着鼻涕,目光驚恐而又迷茫。手指幾番蜷曲,才将那瓶藥握于掌中。
“阿明你……”
“嗯?”
“你……剛剛真的會殺了我嗎?”
她捂着脖子上的傷口,哪怕眼前的青年剛剛揭發了自己父親的罪行,少女心中卻總有一分小小的希冀與不肯相信。
宋明晏靜靜想了想,認真回答道:“或許吧。”
然後他走出了蓬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