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宋明晏趕路了一天一夜,若不是帕德攔在他馬前,硬拽他下來,只怕他是打算不眠不休沖回王畿了。
“你年輕,精力好,可這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啊。”帕德看了一眼宋明晏的馬,“好吧,你家灰煙也年輕,精力好。咱們都是老胳膊老腿,沒法跟你倆比。”
灰煙仿佛聽懂了贊美般打了個愉快的響鼻。
宋明晏沉默片刻,吐了口氣,見帕德身後跟着的弟兄們都有疲态,遂讓了步:“是我心急,大家抱歉了。”
“這見怪什麽,”帕德笑了,“瞧瞧你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趕回家成親的新郎官呢!”
大夥哄笑,宋明晏也跟着笑了笑,這是他一路上唯一一次翹起嘴角。
一行人打算靠在一汪水潭邊歇半晚,等破曉再繼續趕路。一路奔馳疲憊,不少人手上還拿着幹糧嘴裏已經鼾聲如雷,東倒西歪地倒了一大片,一只螞蚱從草尖落在了男人的鼻尖上,又被一巴掌揮走。宋明晏沒有睡,他吃完幹糧後獨自坐在水潭邊發呆,帕德見他一臉心事重重,便把自己的酒壺遞給他:“瞎操心什麽,沒準去了啥也沒發生呢。”
“你不擔心哲勒?”宋明晏看他。
“反正沒你擔心。”帕德點起了一支土煙。
“你之前不是哲勒的金帳武士嗎?”宋明晏灌了一口酒,他這幾年酒量見長,再不會像剛來時三兩口就暈暈乎乎不知南北,但帕德的酒極烈,他還是被辛辣氣嗆着了。
“那是我沒辦法,”帕德接回自己的酒壺,別回腰上,“我要不做他金帳武士,那小子就要殺我。”
宋明晏詫異。
“我不是圖戎人,我生下來就是個馬賊,”吞雲吐霧間,帕德的臉淹沒在墨色的夜與細白的煙氣裏,“我有一天沒長眼,去劫他的貨,沒劫下來,他那時候多大……十六?沒準可能十六都不到,小孩身手好得吓人,騎術也沒的說。我被他射傷了腿跑不了,他讓我在一把刀和一壺酒裏選,我選了以刀取血入酒。”
“像是他會做的事,也像是你會做的事。”宋明晏評價。
帕德擺手:“你別損我,外頭的人叫老子‘瘋狗’,其實我惜命的很,能賴活着總比不知道爛在哪便宜了鬣狗好。”
宋明晏看着自己拇指上的銀狼頭:“死才是最容易的事……”
“什麽?”帕德沒聽清。
“沒什麽。”宋明晏繼續道,“他十六歲……這麽說你跟着他的第二年夏裏就出了事。”
帕德點頭,幹笑了兩聲,“反正我也幹不來這個,走了麽,對他也好。回來繼續當我的馬賊頭頭,活的還自在。”
宋明晏沉默。
帕德眯眼咬着煙管看了會星空,最終狠狠拍了下大腿:“媽的他要是有墨桑那個心腸,別說句芒草場,就算是整個北漠他都能拿得下……太不争氣!”
“他要有墨桑那個心腸……”宋明晏咀嚼着這句話,然後指指自己,又指指帕德,“咱倆都活不到現在。”
帕德大笑。
兩人再無別話,分別靠着潭邊的枯樹淺睡了兩個時辰。宋明晏幾乎是和天頂蒼穹一起蘇醒的,他眯起眼怔怔看着微熹的天空,看墨藍漸淡,淡如臨行送別時哲勒身上的那件藍袍。
他推醒了帕德:“繼續趕路了。”
男人從鼻腔裏發出兩聲沉重的聲響,揉了把臉振振精神站起來,走了一圈把自己每個弟兄都踢了一腳:“起來起來!帶你們長見識,見見圖戎王畿是啥樣子!”
衆人哪有帕德這麽好氣色,皆是一臉迷蒙,遲鈍怔仲間連彼此的馬都險些牽錯。好在這個季節裏太陽出的也早,兩個日分之後日頭下面再困的人也該醒了神,跟在隊伍中哼起了不知哪學來的下流小調。
“這還沒入夏呢,太陽也夠毒的了,”帕德擦了把汗,幹脆脫了外套搭在馬背上,朝宋明晏問道,“你就這麽回去?”
“不,”宋明晏否定,“晚上潛進去,我知道巡夜換班有漏洞,時間足夠我們都混進去,一會快到地方了我告訴你們路線和計劃。”
帕德驚訝:“你身為金帳武士,換防有漏洞居然都沒告訴過他們?”
宋明晏目光平視前方,“我只是……的金帳武士。”
帕德聽得對方這句話說得古怪,不由偏過頭去,看向青年的側影。随即電光火石間,他仿佛明白了點什麽。
自己當年說這小子不是小羊崽不是小白花,真是半點都沒說錯,啧啧啧,圖戎那幫人現在就該祈禱自己沒對哲勒幹什麽,不然就自求多福吧。帕德聳聳肩,這麽想道。
黃昏時分,宋明晏已達王畿附近,若他還跟着蘇瑪他們,只怕連多其格林海都還沒走到。再往前一裏,他便看見了濟濟爾家的羊群——那只頭羊角上的綠綢子還是宋明晏幫忙系上的,濟濟爾家的二兒子正忙着趕羊回圈,結果總有小羊不聽話,他不得不抱完這只拖那只,忙得不可開交。羊群的前方營帳連綿鋪張,炊煙袅袅,一派和平景象。
“你看,我就說沒出事吧。”帕德留一人把馬群藏好把風,其他人趴在了草原的土坡上。
宋明晏皺眉道:“如果沒出事,我帶你們再潛出來就行。”
老馬賊一努嘴做了個誇張的白眼,表示随便宋明晏折騰。
“再等三個時辰入了夜,東北角将無人巡查,從那裏翻過馬棚就能到營帳地,你認識喀松嗎?唔……就是那個帳子門是藍色的,”宋明晏指了指方向,“我知道他們家半個月前去天命山請神治病至今未歸,帳子是空的沒有人住,你讓你弟兄先在裏面躲着,我跟你去找哲勒,若找到一切好說,如果真的有壞事發生,那就按先前咱們商量好的做。”
“喀松家裏有酒沒有?幹等着多無聊啊。”有人插嘴問道。
“有。”
大夥嘻笑。
“有酒,有刀,有金子,有命。那就一切悉聽尊便,武士閣下。”帕德翻個身,翹起腿躺在地下,“還有三個時辰,讓老子再養會神,沒準這是我最後一次腦袋和身子連在一起睡覺了。”
三個時辰之後,衆人已經順利爬過了馬棚,沒有任何一匹馬對這批突兀的陌生來客感到好奇。躬身其中的馬賊們看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乖乖,現在圖戎誰管養馬的?這要讓邊境的馬販子們看到,眼珠子都得粘在上面……這身板,這毛色,簡直比脫光了的小娘們還勾引人。”
宋明晏朝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一矮身迅速繞到了一座營帳後,他比劃了個方向:“前面左拐第三個帳子,喀松家的,沒問題麽?”
帕德手下一個獨辮男人朝他點點頭,招呼着其餘人潛行過去。宋明晏則拽着帕德,往王帳的方向前進,他巡夜四年,對何時會有人從何處經過簡直爛熟于心。大約往裏深入數十丈之後,宋明晏突然停住了腳步。
“那是什麽?”他擡手指向前方。
王帳附近原本是一片空地,但如今在夜色裏,卻有一座“岡”字型的高架矗立在那裏,高架下方燈火通明,有幾個宋明晏眼熟的武士在附近看守,高架上懸有一團黑影,隔得遠了看不太清楚,仿佛是個人形。
宋明晏拍拍帕德的肩,又問了一遍。
“……”帕德沉默良久,說:“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