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哲勒說。這話他已經說了五六遍,但并不能令環繞着他的馬刀放下。
方才穆泰裏咳嗽一聲後臉色驟變,男人伸手去抓撓自己的咽喉,指爪僵直如枯木,口中嗬嗬作響,哲勒見狀立即掀開帳門呼救,卻不想入眼的蒼茫晚霞下是數十柄沉默刀鋒。
同一瞬間,他聽見了身後自己父親倒下的一聲悶響。
哲勒又不是傻子,心下如雪透亮,神色登時冷了下來。一場有預謀的政變,他五年前在千裏之外就旁觀過一回了,如今自己變成了鬧劇主角,他反倒十分平靜,沒有絲毫衆人預想中的激動失控。青年站直了身子,沉聲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你與父汗獨處,他被你毒殺,難道不是眼前事實?”從人中走出一人,正是哲勒同父異母的哥哥,哲容。
“我沒有道理毒殺父汗。”哲勒答道,他知道事情至此,哲容必然做好了萬全準備,所以就算解釋也是不鹹不淡的,“等部中長老過來,自有推斷。”
“你與宋明晏勾結,等長老來了也只會調查出這個結果。”
聽他扯到宋明晏,哲勒皺起眉:“你誣陷我,又扯他做什麽。宋明晏十日前就去侯遼采買……”
“他真的是去侯遼采買?”哲容嗤笑,将兩樣東西丢在了地上,“從你那位忠心耿耿的金帳武士帳子裏搜出來的,你自己看看。”
一樣是一方小小紙包,裏面什麽內容哲勒猜都懶得猜,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樣東西所吸引:那是一方繡有繁枝芍藥的絲帕,做工精細用料考究,哲勒蹲下拾起,看到芍藥旁娟繡了一行細細小字:思子欲死,三月初十,侯遼茶樓,切切念歸。
青年把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嘴唇微微抿起,将手帕一分分攥入掌心。
突然衆人眼前一花,只見哲勒暴起拔刀,直劈向哲容,哲容大驚連忙往後退去,左右武士迅速護住了他,同時兩人踏步向前揚刀揮向哲勒面門。哲勒手腕翻轉,刀鋒畫 出一道圓弧格擋,勢如滿月,銳不可當。眼前兩人被他飛快放倒,哲勒只他們卸了關節,未下殺手。身後又有勁風襲來,哲勒一矮身避開刀刃,順手将刀柄用力錘在 了對方的胫骨,他還欲往前再沖,腳步卻微微一頓。
他在哲容身前看見了摩雷,看見了額濟裏,看見了……這些在他眼前晃動的面容他都如此熟悉,轉冬場時見過,角抵大賽時見過,為他牽過馬,為他遞過箭,一起飲過酒……
究竟是什麽讓他們對自己舉起了刀?
你要不是有心軟這個大毛病,早就是北漠最強的武士了。帕德曾經這麽說過他。
就是這麽一個遲疑的瞬間,哲勒周身便有了破綻,縱然身手再好,也抵不過一支護衛隊的圍攻,他很快被反剪雙手,強按在了哲容面前,他不肯跪,馬上有人狠踹了一腳他的膝窩。
撲通一聲。
哲勒額頭泛起冷汗。
哲容彎起眼睛:“阿弟,我很少會見到你生氣。你唯一的金帳武士離你而去,就讓你這麽傷心?”
哲勒靜了靜氣,才說,“我沒有生氣,宋明晏也沒有潛逃。”
“證據呢?”
刀早已被奪,但那方絲帕還攥在掌心之中。鮮豔芍藥已經被手心冷汗濡濕,膩膩的黏在肌膚之上,青年一雙瞳孔黑沉沉地:“……沒有證據,只是我信他。”
哲容大笑出聲。
“何況我如果真要奪位,哥哥,”哲勒冷冷環視四周,目光淩厲,衆人被他盯得不由往後退了一步,“我如果真要奪位……這些指着我的刀就該是指着你的。”
哲容被他一激,笑聲卡在嗓中,突然揚手揍了他一拳,正打在哲勒嘴角。青年緩緩漠然把臉轉回來,朝他吐出了一口血沫。哲容還想再揮拳,卻又生生止住。
他自聽了墨桑教唆,牽線到東州,引開宋明晏,又接下那包毒藥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反正宋明晏已被祝家接走,長老來問時髒水可以全潑在他身上,而哲勒的親兵 還滞留馬場,三日後才會趕回,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哲勒目前尚是世子,昭示身份的金帶還纏在他的腰上,哲容要的是順理成章的即位,他不能立即要他的命,但不 代表不能折磨他。
“你真以為你是個得人心的世子嗎,你好好看看周圍吧,阿弟。大夥都知道是你帶夏裏跑馬害他摔了腦袋,大夥也都知道你收了 一個東州人做了自己的金帳武士,你只關心刀,馬,土地,父汗下什麽命令你便去執行什麽命令,你就像一把不會說話的刀,而不是一個人,所以你身邊什麽都留不住。”哲容對他耳語,“你輸了。”
方才哲容的那一拳不輕,哲勒到現在口腔裏仍充斥着一股腥甜。他聽見哲容說的話,只覺得荒唐可笑。兩人身後穆泰裏的屍首還沒涼透,做兄長的便迫不及待地想再多沾一手親人的血,一條世子金帶,一方汗王金印,就這麽誘人麽?
他甚至突兀想到了宋明晏。五年前的宋明晏又在屬于他的那場鬧劇裏扮演了何種角色呢?哲勒有點走神,哲容見狀又踹了他一腳。
“确實,我沒有你會做人……”哲勒壓下嗓中血氣,“我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當世子之前如此,之後也如此,我從未想過要和你争什麽,談何輸贏。”
“得了,我不比你這麽能惺惺作态,我他媽早就演夠了這套兄友弟恭的戲碼。既然夏裏成了傻子,父汗還談什麽幼子承位,你我就該是能者居之!”
“哲容,你就這麽想要那方金印麽。”哲勒吐一口氣,他話鋒一轉,“那麽夏裏墜馬那件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和他面容截然不似的兄長臉色一滞。
“還有,”哲勒擡眼,嘴角嘲諷與冷漠混雜,“與狼謀食,只會毀了圖戎,你真蠢。”
哲容表情瞬間扭曲,他嘶啞揚聲吼道:“豎起礎格魯!”
此話一出,就連哲容的親兵也是大驚。礎格魯一種刑具,高達一丈,向來是處死極惡罪犯示衆時才會設立,一般不出三四日,挂在刑架上的囚犯就只剩下半具幹屍——剩下半具則早被食腐鳥類銜走。哲容此言,竟是要活活吊死自己的弟弟了。
“孤塗殿下,這只怕有點……要不要等……”有人勸道。
哲容将那人一把推開,冷笑道,“我有立即要他死嗎?哲勒,你既然口口聲聲咬定宋明晏沒有和東州勾結,畏罪潛逃,那我們就來賭一賭,就賭在你被烏鴉啃光之前,你還能見着你那位金帳武士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