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夜霧驟濃。可見不足半丈,蘇瑪幾回開口,都被交疊的馬蹄聲蓋了過去,她回頭想去看宋明晏,然而只能望見黑夜中的一個剪影。
宋明晏始終緊鎖眉頭,随着越來越接近末羯邊境,他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濃。他本想着殺了方桢,趕回部中提醒哲勒警惕哲容,往後之事與哲勒商量之後再做打算……話雖如此,宋明晏握住馬刀,但如果哲容是又一個宋澤儀呢?如果哲容已經和墨桑聯合了呢?如果此次前來侯遼是他們一個早已謀劃半年,甚至更久的陰謀呢?一個能蓄謀牽線到東州的人,會讓他平安回到圖戎麽?宋明晏想到這裏,冷汗幾乎要浸透衣背。
此時已能看見末羯的領土上星零的氈帳,與剖開群山和蒼原的破曉一線。
“天亮了……”有人在隊中說。
宋明晏悚地一驚,瞬間反應過來——那不是乍現的天光,而是貫空的火箭!他脫口喊道:“躲開!”戈別不是傻子,男人猛力一扯缰繩,胯下的馬像長在他身上一般靈活地急轉,火箭從他耳邊一尺擦過,往後又蹿去數百尺,淹沒在了霧色中。沒有人失聲尖叫,然而臉色皆是蒼白。誰都知道這一箭意味着什麽。
“掉頭!掉頭!”戈別破口大罵,“他們這是在趕羊呢!”
“掉頭能去哪啊?”有個聲音哭喪問道,是赫瓦因。
“往辛羌走!”宋明晏斬釘截鐵,“末羯不敢出領地,我們要對付的只是後面的追兵!”
“放屁,沒準辛羌那頭也已經搭好了火箭呢!”
“兩個月前英格裏率隊把馬栅安到了小包,女王派人去問墨桑是什麽意思,墨桑當着使者的面倒了一袋海鹽!”宋明晏喊道,“戈別,你真的該治治耳朵!”
戈別摸了把自己的鼻子,難得沒有反駁。
宋明晏守在最後警惕着四方動靜,末羯确實沒有出兵,但身後的馬隊始終咬的死緊,頭馬的騎手訓練有素,正緩慢而不動聲色地拉進兩方之間的距離。
蘇瑪俯在馬背,一句話被颠簸得支離破碎:“可,可若娜阏氏還在啊……墨桑怎麽敢?!”
“別他媽什麽若娜阏氏了,只怕她更樂意聽你稱呼她是若娜朵麗!”
“但是哲勒孤塗呢?”有人問道,“會不會和若娜退婚啊?”
宋明晏聞言臉色煞白。
天真的亮了。
宋明璃在繡一副江南煙雨。絲絹用的是觚北八郡特産的流蘇鲛絲,這料子在宮中時積攢成庫供她挑擇,如今卻需要讓東州的貨商萬裏長途運來,以等倍的金子來換——穆泰裏确實守諾,除了軍隊,他對宋明璃予取予求。宋明璃從未去過江南,然而亭臺水榭,柳葉飛絮就這樣如此徐徐在她指尖綻放,仿佛一掀開帳門,她能看見輕舟石橋,而非草原孤煙。
若娜托着腮看她繡了一夜,中途幾番欲言又止,終于在宋明璃準備換絲線顏色時握住了她的手:“如何?寧陽公主,考慮好了麽?”
宋明璃沉默。
“你的弟弟想必此時已經被祝家送到企州了,你不想和他團聚嗎?”若娜察覺到自己掌中宋明璃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知道為什麽哲勒是圖戎的世子麽?”若娜兀自說道,“圖戎的繼承人本該是夏裏的,結果夏裏十一歲時跟哲勒去跑馬,不幸摔壞了腦袋。”
“穆泰裏為這事氣得半死,要重罰哲勒,是哲勒當時的金帳武士帕德攬下了所有過錯,他被逐出了圖戎,敢踏進一步就會被押上絞架。世子癡傻了,當然沒法繼續當世子,位置就順延到了哲勒身上,”若娜微微一頓,笑了起來,她長相明豔,笑時便如春花盛開,“你看,哲勒也不是傻子。”
“可你是哲勒的妻子。”
“哲勒的母親是我父汗的親妹妹,嫁到圖戎後的第八年被穆泰裏親手捅了心髒,之後為了安撫末羯,兩部便約定末羯出生的下一位朵麗嫁給圖戎的世子。我出生時,哲勒六歲,夏裏兩歲。”若娜聲音低了下去,“我本該嫁給夏裏,夏裏出事之後,父汗強逼着我對着天地改了婚約。”
宋明璃問道:“你因為這個恨哲勒?”
“沒有人不恨哲勒!”若娜擡頭直視宋明璃,“你不知道夏裏以前是個怎樣的人,他騎術很好,我小時候和他跑遍了句芒草場,他怎麽可能會墜馬?若穆泰裏不恨哲勒,他怎麽會到今日只有你弟弟那一個護衛?”
“所以你讓我去殺了穆泰裏?!”宋明璃簡直覺得不可理喻,不由得拔高了聲音,若娜撲過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兩人一時不穩向後倒去,宋明璃腳側的繡筐被踢翻在一旁,蠻族少女俯視宋明璃,斜飛的眼尾高高吊起,一字一頓說道,“穆泰裏敢殺妻卻不敢罪子,也是懦夫一個。”
宋明璃倒吸一口氣掙紮起來,若娜便松開了手,後退兩步回到正題繼續道:“如果穆泰裏死了,按律該是新繼位的汗王娶你,我聽說你們東州人不興這個,所以才來問問你。只要你想,我就可以讓你離開北漠。”
“殺了穆泰裏,繼位的還是哲勒。”宋明璃整了整衣領。
“穆泰裏沒有傻的兒子不止哲勒一個。”若娜低頭掃見了那幅繡了一半的江南煙雨,“你們是東州人,就回到你們的地方去。”
帳外此時已經透亮,依稀能聽見早起的牧民吆喝起歌謠放馬出欄,換防的武士已經交接完畢,大嗓門的摩雷在罵誰把羊糞落在了他的氈帳門口。長久沉默之後宋明璃的聲音輕如煙縷,像是在自言自語,“哲勒對你很好。”
“但他得死。”
“晏兒真的離開了麽?”
“是你們祝家去接的人。”
“……你們要我怎麽做。”
若娜松了一口氣,把懷中一個紙包遞給了她,“和你們東州那位死了的太子用的是同一種藥。”
宋明璃指尖驟然蜷縮,幾乎要抓不住那一片小小的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