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此去侯遼的人只有七人,戈別和宋明晏當領頭,其餘皆是平民。因為人少,便只帶了一匹挽馬馱重物,其餘一人一匹馬,算的上是輕裝出行。
穆裏家的小兒子是頭一回出遠門,少年渾身上下被他娘罩了個嚴實,隊裏挑了一匹最溫順的白色母馬給他,宋明晏還被小穆裏的娘拉到一旁千叮咛萬拜托:“……他年紀小,行事毛躁,阿明大人多擔待着點,他要是亂走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也請阿明大人拉着他,如果惹出了什麽禍,也請他……”
“阿媽你煩不煩啊!”男孩面皮漲得通紅,頸上青筋羞惱地凸起,沖過去拽着母親的手拉到一旁,“我只比阿明哥小四歲!不要把我當吃奶的毛孩!”
衆人哄堂大笑起來,蘇瑪拉着缰繩前後晃着身子,尾音打着彎兒上揚:“哎喲,也不知道是誰早上嘴邊一圈奶沫子的來報道的?”
小穆裏咬着牙不服,還要嚷嚷,宋明晏拍了拍他的肩:“行啦,準備出發了。”
崇拜的阿明哥一發話,男孩立馬變了個臉,十分順從地用力點頭,小跑着去找他的馬了。
蘇瑪朝宋明晏做了個鬼臉。
“怎麽,偉大的阿明武士今天不躲我了?”剛行出數十裏,蘇瑪便驅馬蹭到隊伍殿後的宋明晏身邊。
宋明晏幹咳一聲,“我沒有躲你。”
“是嗎——”蘇瑪拖着嗓子,“那我上次找你跑馬你怎麽不來。”
“那天我要值夜。”
“汗王的金帳武士就沒有一個要值夜的,為什麽你的事總比別人多?你看看戈別,”蘇瑪朝最前方努嘴,“每天晚上泡在酒缸子裏。”
“戈別的耳朵很好。”宋明晏提醒。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前方傳來戈別的破鑼嗓子:“丫頭,你為你家阿明抱不平就算了,沒事損老子幹嘛!”
部中皆知烏璃家的女兒蘇瑪比男孩還男孩,十三歲前的角抵,十三歲後的賽馬,樣樣不落人後,唯有這婚事,卻被同齡人甩了一截。起先烏璃愛女如命,舍不得嫁,後來便是蘇瑪不願嫁,姑娘一揚頭,一句“我只嫁金帳武士”,将大把的提親人堵在了門外。她又常随在宋明晏身邊,明眼人怎麽會看不出她是個什麽心思。
蘇瑪瞪起眼睛:“你怎麽偷聽別人的悄悄話!”
戈別笑嘻嘻地回頭,指指自己耳朵,“我這人,平時耳背,就悄悄話一聽一個準。”
“那你上回借我的酒錢什麽時候還?”有人插嘴。
“你說啥?”戈別這又聽不見了。
隊伍裏爆發出一陣大笑,被這麽一攪和,蘇瑪想說的話也不好再繼續了,女孩一甩發辮,對宋明晏道,“那我下次再找你跑馬!”說完便一振缰繩沖了出去。
宋明晏頗為無奈地笑了笑。
圖戎位于北漠西南方,只要沿着硫磺泉前行便可到達目的地。硫磺泉一路皆有散居牧民,連風餐露宿都不必,行程極為順利,輕裝騎行八日,就能看見侯遼城外成群的駱駝和卸了一半貨物的牛車。
侯遼是離北漠最近的東州城鎮,二百年前獻了出去,後又收複回來,前朝國力式微時又獻了出去,本朝三代時又給收了回來,這麽來來回回,就成了個三不管的野城。在宋明晏眼裏,這些邊境小城并無區別,只是侯遼因為近水,南國亦有貨商往來,比其他土城要來的熱鬧一些,茶樓酒館一應不缺。衆人議定好了黃昏時碰頭的客棧,便各自牽了馬三兩行動起來,蘇瑪被穆裏纏着說了幾句話,再回頭時發現宋明晏已不見人影,姑娘一撇嘴:“都怪你!”
穆裏一頭霧水:“什麽呀!”
“……都怪你!”
宋明晏獨身一人,直奔向南國蓬萊客的聚集地。哲勒自從把那把匕首送宋明晏之後,他自己倒一直随手撈着匕首用,然而尋常刀刃用不了多久便鈍挫了,只能再換,他也一直也淘不到好的刀料。宋明晏心中知曉,挑料時便格外上心。
“小兄弟,你已經把咱們這兒的清水鋼全看完了,難道沒一個滿意的?未免眼界也太高了。”南國的蓬萊客眯着一雙碧眼邊抱怨邊打量着客人,眼前的少年明明是東州長相,卻又是一副北漠富貴人家的打扮,總讓人不由往旖旎的方向去想,聽說北邊的貴族近些年都喜歡養一些……
“不行,成色不好。”宋明晏搖頭。
“啧啧,小兄弟啊,清水鋼本來就是稀罕貨,其實這料用來打武器的多,小兄弟你若只是想打一副腰飾,倒不如瞧瞧天曲銀……不然,你再去問問你家主人?”
蓬萊客的“主人”二字咬的微重,宋明晏怎麽會聽不出對方的輕視,他抿了抿嘴,幹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狼頭匕首,橫在二人面前,柔聲問道:“這樣質地的,有嗎?”
蓬萊客頓時駭然,驚疑半晌才結巴道:“……這位客、客人,抱歉,您別見怪,我這做不了這麽……這麽大的買賣。”
宋明晏有些失望,他收刀回鞘行了個禮:“那叨擾了,我再去別家問問。”
如此逛了一圈也沒淘到合意的,宋明晏嘆了口氣。他見時間差不多了,便轉身往城西走去。城西是侯遼的歇腳地,魚龍混雜,時不時就能看見哪家妓館裏的嫖客光着身子被趕出來,又或是從酒樓裏拖出一個死魚爛泥樣的人物,大喇喇地丢在街中央,不然就是一無所有的賭徒坐在賭館門口抱着包袱嚎啕大哭,人生百樣狼狽,屢見不鮮。
宋明晏到達茶館時,堂中已經圍滿了人,說書先生的話本正講到當朝的東州舊事。這裏不是京中,流言經過千裏相遞,竟成了說書先生親眼見到的事實一般言之鑿鑿。
“……這祝淑妃當真是傾國禍水,新帝登基時屠盡先帝後宮,還将淑妃的女兒逼去北漠和親,兒子拷打致死,啧啧啧……話說回來,今上唯獨把淑妃好好兒的送回母家,可不是應了咱們昨日開篇說的,中秋一遇定終生麽!”
深宮,權謀,私情,最容易激起百姓們的窺秘欲望,堂中響起意味不明的竊笑和掌聲,說書先生一撚胡須,自得不已。宋明晏坐在角落裏,聽着這場鬧劇垂眸一言不發,方才拈起的兩枚瓜子如今深嵌掌心,幾乎要劃破皮膚。
與他同桌的一位中年男子側頭問道:“這位公子怎麽看?”
“故事而已。”宋明晏擡眼看他。
男人怔了怔,忽然笑了,“我以為,公子聽到世間如此羞辱自己母親,會激憤難當。”
“那麽先生呢,”宋明晏松手,把那兩枚瓜子從掌心拿出,“先生食我母家俸祿,聽到世間如此侮辱祝家大小姐,不覺得羞愧難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