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十月初的清晨不算呵氣成冰,但也足可讓人出門時裹緊了衣裳。哲勒一大早先去了一趟斥候營,回來時正好看見了要去大祭司那兒上課的夏裏,男孩還是成日裏那副天真到傻氣的表情,牽着蘇瑪一路走一路咿咿呀呀比劃着什麽。哲勒目光一黯,在對方尚未注意到他之前他已經避到了帳篷後,等那倆人走遠了,哲勒才從中出來。
穆泰裏對哲勒的特地前來的問安有些意外,他輕松的笑着:“讓我聽聽你昨天怎麽處理了那只小羊?”
“他飲了我的血。”哲勒簡單答道。
穆泰裏的嘴角有一瞬間的凝固,但很快恢複自若。他警告道:“你留下了一個大麻煩。”
“那只是我的麻煩。”
“而且他不像是能飲血的材料。”
“他在來時路上殺了一名末羯的金帳武士,”哲勒掏出那枚扳指,“父汗,你不能驅逐我的人第二次。”
穆泰裏皺起眉,沉默下來,哲勒在等他的答複。
好在圖戎汗王并沒有考慮太久。“每一個你看中的人都是危險品,我希望這回能例外。說來……你也确實需要一個金帳武士。好了好了,不提他了,咱們父子大半年不見,聊聊別的,”穆泰裏吐了口氣,“你是想關心我,還是關心夏裏,還是你的哥哥哲容?”
哲勒點頭,“都行。”
“哲容半個月前走的,我讓他帶隊先去占好了冬場。你也知道,墨桑那個小兔崽子天天對着咱們的地盤流哈喇子,哲容先去了,好叫他不要亂動心思。”穆泰裏拉過一把鋪了毛氈的凳子示意哲勒坐下,一邊繼續說道,“在你回來的前一天他來了信,說一切都已安頓好,墨桑果然老實了。”
“他帶着‘豺狗’去的?”哲勒補充道,“我剛剛去了一趟斥候營。”
“是啊,他臨走時還跟我說,”穆泰裏按着哲勒令他坐下,雙手扶着他的肩,“等我親愛的弟弟哲勒回來了,便告訴他,那只黑獵狗半年前下了狗崽,我幫他養得好好的。”
哲勒感受着父親手掌的力量,沒有說話。
“而夏裏,你昨天不是見過了嗎?”
“剛剛來的路上也見過了,但他沒看見我,”哲勒低聲問道,“父汗,夏裏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嗎?”
穆泰裏在他身後搖了搖頭,哲勒看不見,但能聽見男人長長的嘆息聲。這嘆息如同千斤的巨石,抑或是殘酷的刑具,狠狠地壓住哲勒,并用力地鞭撻着他。
哲勒斟酌着字句:“等夏裏好了,世子之位我便還給他,這本就該是他的,我只是……”
“好啦,你也自責了五年了,”穆泰裏的手終于從他雙肩拿開,“我并沒有責怪你,你是我最出色的兒子,做世子無可厚非。”
哲勒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父親并沒有責怪他,但将他的侍從全部遣散,他唯一的金帳武士更是被驅逐出了圖戎的領土;他也依舊是他最出色的兒子,卻傷害了他最喜愛的兒子。
他至今仍然無法揣摩穆泰裏的心思。
哲勒知道再繼續往下想就是個無底洞,他及時剎住,“對了,那位東州公主……”
“她啊,”穆泰裏轉到哲勒面前,似乎是商量的語氣,“我打算給她賜名阿容蓮,你覺得如何?”
“很好。”名字而已,在哲勒聽來叫宋明璃叫阿容蓮對他來說沒有區別。
提起那位小公主,穆泰裏臉上挂了一絲狡黠的笑,“你猜我昨日送她回大帳,我收獲了什麽?”
哲勒搖頭。
穆泰裏從懷裏摸出了一樣小東西,丢給哲勒。是一把尖刀。
“她實在有趣,”穆泰裏神色輕松的回憶,“說如果要她做我的阏氏,除非我給她一支軍隊,否則要麽殺了她,要麽殺了我。”
哲勒端詳着那柄尖刀,穆泰裏還在繼續說着:“刀我自然沒收了,軍隊我也不會給。”
“那您……”
穆泰裏半蹲下來,如同兄弟一般攬住哲勒的肩:“她的心已經是尖刀了,不能把更多的尖刀送給她,我可以給她我的這裏,”穆泰裏指指自己的左胸口,“但是軍隊不行。小姑娘的任性需要适可而止。”
“您對我的母親也是如此嗎?”哲勒已故的母親是末羯的朵麗,至少在她在世的日子裏,圖戎部和末羯部還能維持着脆弱的和平。
“是的,寵愛可以,軍隊不行。”穆泰裏又強調了一遍,他突然意識到哲勒為何會如此發問,一拍腦門說道,“我差點忘了,你也是馬上要婚娶的人了。啊……真好,又有一位末羯的朵麗要嫁過來,希望她只是要你的心。”
而不是圖戎四十萬人的命。
剩下的半句穆泰裏沒有說,但哲勒明白。
宋明晏一醒來,就躺在床上陷入了自我厭棄中。
昨天夜裏他也不知道是被哲勒哪個字眼戳中了軟肋,一開始只是掉眼淚,後來就變成了抽噎,最後哭得喘不上氣腦子一片空白,鼻涕眼淚抹了哲勒一手,都不知道孤塗殿下是怎麽把哭到睡着的他扛回大帳的。
一個口口聲聲說要當武士的人,結果剛宣誓完就對着主君哭的稀裏嘩啦,估計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了,而且……宋明晏環顧四周,這似乎是哲勒的大帳吧?他占了哲勒的床,那孤塗殿下昨夜睡的哪?
宋明晏冒着冷汗挪動脖子,看向那頭潦草鋪在地上的氈皮,和堆在上面被翻動過的薄毯……少年哀叫一聲,一把将被子拉過頭頂抱住了頭,太丢人,幹脆悶死算了。
結果他還沒悶一會,就聽見有人撩起帳簾進了門,腳步聲由遠及近徑直朝床前而來。
一只手隔着被子拍在了宋明晏的額頭:“起床。”
是哲勒的聲音。
宋明晏很想裝睡,但他到底還是不敢,磨蹭了一下就老實地坐了起來,眼睛只敢盯着被子瞧。哲勒自然不知道小孩那些沮喪的小心思,他嘩啦一下把手裏的東西丢到了床上:“試試合不合身,都是我以前沒穿兩次的,等轉了冬場,讓蘇瑪的娘再給你做幾套新的。”
宋明晏帶來的只有東州服飾,穿出去肯定又要引人側目,他小小的“哦”了一聲,抓過離他最近的一件外袍,然後又不敢動了。
他緊張。
哲勒見狀,幹脆走到一邊去撥弄将熄的火盆,頭也不擡地說:“穿好了,我帶你去見你姐姐。”
少年聽見這話動作終于快了起來,他連忙翻身站在床上,磕磕絆絆地系起了帶子,他對服飾陌生,穿外袍時險些套錯了邊。哲勒畢竟是圖戎孤塗,舊年的衣裳皆用料不凡,有兩件袖沿的繡工似乎并不出自北邊,宋明晏小心地摸了摸領口的絨毛,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能嗅到早春的青草味道。
“我……好了。”他嗫嚅道。
哲勒丢下手中的火棍,走過來打量着他。少年在他的注視下一會把手放在身前,一會背在身後,一會抓着腰側的衣料,總之渾身不自在。宋明晏的耳朵又紅了。
“鞋穿反了。”
“哎、哎?好……”宋明晏慌忙地蹲下去換,等他再擡頭時,哲勒已經去外邊等他了。
為了防止宋明璃尋短見,穆泰裏給她安排了四個懂一點華文的侍女,再加上詠絮一起守着她。宋明璃教養矜持,發瘋撒潑的事情她也做不出,只枯坐到深夜才睡去,倒叫五個小姑娘白擔心了一夜。
侍女們年紀都不大,皆是單純爛漫的性格,只會豔羨這位新來的小阏氏首飾盒裏叫不出名字的簪釵,和繁複精致的衣裙。宋明晏進來時,幾個小姑娘正把宋明璃圍成一圈,比劃着到底是祖母綠更配阏氏的衣裳還是珊瑚紅更襯阏氏的膚色,看到宋明晏時都把他當成了哪位遠來的蠻族少年親貴:“你是誰呀?”
宋明晏沒聽懂。
“他是阏氏的親弟,也是我以後的金帳武士。”随後進來的哲勒解釋道。姑娘們連忙朝孤塗殿下行禮,眼睛卻偷偷擡起,悄悄地瞧宋明晏,一邊交頭接耳地評價:“還真和阏氏有點像呢。”
哲勒招呼道,“你們幾個都出來,讓他倆單獨說說話。”
“可是汗王說……”侍女們猶豫。
“沒事。”
哲勒孤塗說話一向有保證,姑娘們拉着手出去了,一位圓臉姑娘經過宋明晏時,還用有些蹩腳的東州話小聲說:“你真好看。”
少年脖子驀地一僵,然後就聽見小姑娘們嘻嘻哈哈的輕笑聲。笑聲從他耳後飄遠了,哲勒輕輕推了他一下,提醒道:“不要太久,還有別的事要做。”
說是不要太久,直到哲勒在外面喝完了一碗羊架湯,又跟戈別談了會關于轉場準備的事宜,宋明晏才紅着眼眶出來。哲勒無意去問他倆聊了什麽,只是朝他招了招手,宋明晏便揉着眼睛跟了上去。
“我有一個哥哥,哲容,”哲勒自顧自地開口,“比我大幾歲,已經成親。他如今先去了冬場,日後你會見到的。哲容和我同父異母,她母親是在戰亂裏死去的,之後我父親便娶了末羯的朵麗,就是我的母親。”
“我還有個弟弟,叫夏裏,你昨天應該也有點印象。他和你年紀差不多。”哲勒微微偏着頭,聲音漸低,“夏裏小時出了一點意外,心智變得和幼兒一般。北漠世子之位按律本該由汗王幼子繼承,因為這個事,所以才順延給了我。明天我帶你去見大祭司,讓他教你北漠語,你會和夏裏一起上課。宋明晏,我希望你平時能多照顧他一些……”
宋明晏楞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哲勒在說些什麽——哲勒當真已将他視為心腹,對他毫無保留。
發現這件事的少年心跳得有些快。他原本是跟在哲勒身後的,然後他悄悄地快走了兩步,變成和哲勒并肩而行。
哲勒帶着他走到斥候營前,已有人在此等候多時,那人瞧見宋明晏時大感意外,咋呼道:“我聽你說你有了新的金帳武士,以為又是一只像帕德的瘋狗,怎麽倒是只小羊?他這模樣的小東西,我只在辛羌女王的後宮裏見過。”
“別廢話,”哲勒擰眉道,“我讓你準備的東西呢。”
來人聳肩,“萬物齊備,我的殿下。”
說着從身後的箱子裏掏掏撿撿,摸出了一柄六锊的柘弓,一把标制的馬刀,又數了二十支箭丢進箭囊,一股腦全遞給了宋明晏,還對着小孩擠了擠眼睛:“拿穩了,小武士!”
宋明晏一頭霧水地接下了。
哲勒摸了摸弓的手感,似乎挺滿意,又發話:“馬呢?”
“你自己随便挑去呗。”那人揉着脖子,補充了一句,“除了戈別看中的那匹才五個月的灰馬。”
哲勒點頭:“就要那匹灰的。”
“哎你這人——!”那人想了想,撇嘴道,“反正到時候他來跳腳,我就讓他去找你。”
沒一會那人便牽着匹小灰馬走了過來,臭着臉把缰繩塞到宋明晏空着的那只手上。
哲勒托着胳膊低頭審視着宋明晏:“……還差個扳指,我已經讓額濟裏去打了。”
那人誇張的嚷嚷:“我的媽,哲勒你這是養兒子呢?!哎好好好你別瞪我,你真是……”
宋明晏全程暈暈乎乎,被一股不真實感包圍着,剛剛還空無一物的雙手如今沉甸甸的。僅隔一夜,他幾乎是從頭到腳換了個人。
“這樣很好。”他聽見哲勒評價道。
刀,馬,弓箭,主君就在眼前,宋明晏覺得自己的雙手握住了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