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宋明晏跟在哲勒身後,始終保持着兩步的距離。此時已經快要入夜,沸騰的人聲漸漸止息,牧民們用石塊将篝火圍起,使它能一夜都維持着微弱的火苗而不至于明早變成一堆冷灰,幾個宋明晏聽不懂的字眼劃破空氣,似乎是母親在呼喚貪玩的孩子的名字,讓他們回家睡覺。巡夜的武士和哲勒擦身而過,笑着向他行禮:“殿下還不歇息嗎?”
哲勒搖頭,腳步并不停頓。
武士自然也看見了宋明晏,他長着一張粗犷但忠直的臉,打量宋明晏的目光像是獵犬在打量一只兔子,宋明晏被這視線盯得一縮脖子,一邊輕輕地朝陌生的武士颔首示意,一邊踩着哲勒的腳印往前走。
兩人穿過帳篷群,繞過羊圈,最終停在了空曠的原野中。遠山連綿,狼嘯在夜色裏若有似無。
宋明晏只要單獨面對哲勒時總是小心翼翼,說話底氣都不足。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大約是哲勒身上有點他那位嚴厲而疏離的太子大哥的影子?但太子并不會像哲勒那樣帶他騎馬,也不會幫他擦去手上的血污。
他低着頭,等待對方先開口。
結果靜默就這樣在空氣中持續了下去。漸漸的,宋明晏只覺得連呼吸都變成了一件越來越難堪的事,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再不打破沉默,他就快要窒息了。
“謝謝你……”
“你打算怎麽辦。”
兩人同時開口,宋明晏怔了怔,下意識地反問:“什麽怎麽辦?”
哲勒皺眉,“你的将來。”
少年依舊懵懵懂懂,他擡頭看向哲勒,男人的臉淹沒在夜色裏,唯有輪廓勾勒了一絲微光。
“我……不太明白。”
哲勒突兀地問道,“你想回東州麽?”
宋明晏睫毛一顫,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哲勒繼續說道:“其實我當時……并沒有向你們的皇帝承諾關于你的任何事。所以你要是想走,我可以……”
“不。”
這回詫異的人輪到哲勒了:“為什麽?”
“你在說謊吧,孤塗殿下。”宋明晏吸了吸鼻子,低聲開口,“我知道,皇叔他……一定是很想我死的。”
哲勒沒有回答。這也就是回答。
“你一定要讓我走嗎?孤塗殿下,”宋明晏說到這,腦中隐隐明白了什麽,“你雖然答應了皇叔,但沒有動手,是因為您的仁慈之心發作,還是因為您不想趟這趟宋家的渾水,所以幹脆趕走我讓我自生自滅,是嗎?”
他從出宮時起,就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五殿下了。宋明晏從前死活都想不明白,那個幫他綁秋千,教他畫扇面的皇叔為什麽會含着笑将毒酒送到太子哥哥面前,為什麽會看着阿姊的眼淚無動于衷,後來在這漫漫千裏的長途裏,他都懂了。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哲勒覺得有些煩躁,但并不是因為宋明晏的點破真相。他靜了一會,才說:“宋明晏,我從沒想過殺你。”
是啊,因為他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哲勒動手。哲勒只把他看做一個可以随手處理卻又懶得處理的小麻煩罷了,一只老虎撲殺一只兔子,有什麽可誇耀說道的呢。宋明晏渾渾噩噩地想。
“你不想走,是因為你姐姐?”哲勒語速變得快了些,“我父親雖然脾氣不太好,但是你無需擔心他的忠誠,你姐姐會是他唯一的阏氏,而且尊寵不會比她在皇宮時少。”
是,但又不完全是。宋明晏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明明面前的人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東州話,他卻覺得每一個字都要費盡心力才能理解。
“如果你想做一個普通牧民,或者回東州做一個教書先生,我都可以幫你……”
“我能……跟着你嗎。”
聽到最後,他偏偏提出了最爛的方案。
哲勒不說話了。
宋明晏察覺到了眼前青年隐隐的怒意,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在哲勒惱火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兩步。少年伸手,堪堪用指尖拉住了哲勒的袖子,力道輕如羽毛。宋明晏的個頭只到哲勒胸口,他盯着孤塗殿下的衣領,小聲又問了一遍,“可以嗎?”
就像是一只狼狽驚惶的幼獸走投無路時,忽然一睜眼就認定了飼主一般,怯畏而執拗。
哲勒凝視着宋明晏單薄秀氣的面孔,一瞬間很想嘆氣,他完全不能明白這個異族小孩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你跟着我做什麽呢?我身邊危機四伏,并不适合你。”
“你送給我了刀,我可以的。”宋明晏頭一回固執起來,一股莫名的勇氣湧上胸膛,他突然不害怕了,“我……我不想變成你們口中的一只兔子或是一只羊,只能任人宰割,被剝去一切串在烤架上。如果我還可以選擇的話,哲勒……我能留下嗎?”
冷冽的晚風從指縫濾過,荒野沉睡在星海中。
這是我給你的第二次機會。哲勒想。
“沒有第三次了。”
“什麽?”宋明晏沒有聽清,只見眼前一花,哲勒的袖口已經從他指尖脫出,拔出了自己腰間的佩刀。宋明晏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不知道哲勒要幹什麽。
哲勒将鋒刃按在自己手掌,輕描淡寫地劃了一刀,傷口處很快湧出了細密的血珠。
“你在做什麽?!”宋明晏瞪大眼睛叫了出來。
哲勒把手伸到宋明晏的面前,淡然道:“本來應該取血入酒的,不過條件不允許就算了……宋明晏,飲了血,起了誓,你就是圖戎的金帳武士,再不能反悔,如果背叛,那結果可比你在東州時要慘烈的多。我給你最後一次考慮的機會。”
宋明晏呼吸一窒。
少年的目光在哲勒的傷口和對方平靜的臉之間驚疑不定地轉了幾次,他呼吸短而急促,去握哲勒手腕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有些顫抖,指腹險些從衣料上虛弱的劃過。
遲疑僅僅是一剎那。少年想了想,然後鄭重其事地單膝跪了下來。他捧着哲勒的手,像是旅人捧着一碗甘霖,商客捧着一塊寶石,宋明晏溫順地俯首,舌尖輕輕舔上了哲勒掌中猩紅的液體,動作如同小動物一般輕柔,仿佛不是在舐血,而是在幫助他愈合傷口。
淡淡的鐵鏽味在口腔裏化開。
與此同時,宋明晏聽見面前的青年開始用北漠語不緊不慢地念起了誓詞。那些古怪拗口的發音和哲勒沉淨平和的嗓音混在一起,如同一道迷離而深奧的咒語,盤旋在這個靜谧的夜晚。
哲勒念完誓詞,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奇怪的是,哲勒并沒有覺得後悔,反而有些輕松。他本該要麽遵守跟宋澤儀的口頭約定殺了宋明晏,要麽将他送的遠遠的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偏偏他所做的一切和他所想的徹底背道而馳,居然可笑地将宋明晏放在了身邊。他并不知道這樣做對他倆來說是好是壞,是福是禍,罕見的迷茫充斥在哲勒的腦海中。但沒有後悔。
“……其實這些該你來念,可惜你北漠話都還不會說,只能我來替你念。”過了許久,哲勒說。
“嗯。”
“這麽看來,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嗯。”
“宋明晏,你是第二個飲了我的血的金帳武士,”哲勒聲音裏有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柔,“以後我會庇護你,而你則效忠我,好不好?”
“……好。”
宋明晏緊緊攥住哲勒的手,把臉埋在他的掌心,忽然無聲的哭了出來。
他終于有種得救了的感覺。
很久之後宋明晏才知道,起誓是不能代念的,那樣的誓言毫無約束效力可言——這大概是哲勒給他的又一個機會。
在熟練掌握北漠語之後,宋明晏便悄悄記下了那段誓詞,并且默熟于心。
蒼穹無極,王命無極。
混沌在上,神明見證,
今吾血與王血交融,吾将為王戰于長日,守于永夜。
非烈火不能止,非狂風不能止,非刀戈不能止。
非血枯命竭不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