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大車緩緩停在了金帳前。宋明晏也正好看清了圖戎汗王穆泰裏的模樣:那是個相貌精悍的中年人,若不是花白的鬓角和眼窩處深刻的細紋,宋明晏大概會以為他和他那位皇叔宋澤儀一般年紀。要說他和宋澤儀的相似之處,便是同樣烵爍着精光的瞳孔和常年手握生殺大權的冷酷嘴角。
穆泰裏朝大車平伸出手,他的東州話說的并不算好,但勝在平緩誠懇:“尊貴的玄朝公主,我圖戎部的新阏氏,請下來罷。”
車帳微微晃了晃,穆泰裏又重複了一遍。
先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是一只新染過指甲的手,指尖欲滴的鮮紅在夕陽下變成了濃烈的金,金色剖開了厚重的簾帳,已經換好了北漠服飾的宋明璃扶着詠絮的手走出了這幢牢籠,珊瑚色串珠的障面微微晃動着,将她的表情漾得模糊起來。
穆泰裏眯起眼,視線裏僅可見的是他未來妻子的一截尖尖下颌,因為尊嚴而矜持的緊繃着。讓他想起自己幼時記憶裏也有一位這樣的東州女子,連金線紅裙似乎也是一模一樣。
“我是圖戎汗王穆泰裏,我身後是我的臣民。”穆泰裏介紹道。
按禮宋明璃應該回話,但她只是走到穆泰裏面前,把手遞給他,沉默着一言不發。
穆泰裏不以為意,他的新阏氏年紀太小了,小得能做他的女兒,因此給予更多的寬容也無傷大雅。他微笑起來,冷硬的唇紋變得柔和:“阏氏一路跋涉,十分辛苦,婚禮慶典将在三日之後才進行,我先帶你去阏氏大帳中安頓可好?”倒真像是在對女兒說話似的。
宋明璃低頭緊抿着嘴,仿佛在守護自己最後的一點固執。位列在穆泰裏身後的武士們已經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皆是一副随時要拔刀的架勢,詠絮吓得臉都白了,恨不得去沖過去拉一把宋明璃的袖子提醒。穆泰裏卻大笑起來,他用力握住宋明璃的手,一把将她打橫抱起,宋明璃驚叫出一個極短的音節,随即懊惱地閉上。
“我當玄朝送給我了一個啞巴阏氏。”穆泰裏彎起眼睛。
“放我下來!”宋明璃咬牙。
穆泰裏依言照辦,宋明璃腳剛落地就想往旁邊邁,卻被穆泰裏抓住了手掙脫不得:“好啦,小公主,你在皇宮裏也是這麽任性嗎?”他掃了她一眼,聲音慢條斯理,“那你可活不到現在。”
宋明璃被他戳中痛處,臉色刷白。
“既然阏氏不想先去休息,那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也不遲,禮單在哪?”
一直候立在旁的戈別忙不疊從一個禮盒裏拿出卷軸奉上。穆泰裏打開浏覽一番後笑了:“看來公主身價不菲,北地八城作為嫁妝,你叔叔很大方。”
“他是篡國逆賊!”宋明璃恨道。
“關外八城而已,你當你父親在位時有管過?其實只算是一點小助興罷了。”穆泰裏饒有興趣地環顧大車周圍的十幾個“陪嫁”宮人:“這些也算在禮單裏嗎?”
“當然。”
“念念。”
這意思就是要發落人了,發落的好壞标準自然一切歸于穆泰裏的眼緣。戈別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把幹柴式的聲音嚷道:“念一個站出來一個啊,不站的呆會派去撿馬糞可別怪我,這個這個……小柳子,小章子,小沙子,哎,你們東州人是不是都姓小啊?看你們長得也不像兄弟啊?”
宮人們哪敢接他的話,哆嗦着一個個走到另一邊站好,不是縮肩就是垂背。
詠絮倒算是鎮定,戈別念到她時還朝她擠了擠眼,一張老臉促狹得很。
戈別抖了抖卷軸,又咳了一聲才道:“得了念完了,汗王您打算怎麽……哎,怎麽還有一個小孩!?”他提高了音調怪叫道。
原本十幾個人站立的地方赫然只剩下宋明晏。少年目光閃爍,面容已是青白一片——禮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宋澤儀卻放他離開了京城,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怪了,你怎麽不在名單上?”戈別還納悶地嘟囔,穆泰裏已經揚聲問道:“你是誰?”
縱然腦中一片空白,宋明晏還是一字一句認真答道:“在下……宋明晏。”
名字就能解釋一切,穆泰裏皺起眉頭,啧了一聲。宋明璃瞬間反應過來,用沒被握住的那只手一把扯住穆泰裏的衣袖:“他是我的弟弟!”
穆泰裏扭頭看她,更正道:“玄朝的禮單上只有玄朝的寧陽公主和她的嫁妝,并沒有寧陽公主的弟弟。”
宋明璃此時已經慌了,那些深宮中的噩夢不受控制地又倒回到她的腦海裏,少女的障面輕輕拍打着臉頰,聲音顫抖而破碎:“不,不,汗王求您,不要殺他……我只剩這麽一個親人,求您……”
“你的弟弟只能有兩種結局,死人,或者奴隸。”穆泰裏摸了摸少女的頭,手指從發飾上溫柔地拂過,“是你來選,還是他來選?”
宋明璃如今只會搖頭,她那顏色鮮豔的指甲幾乎要攥破衣料,嵌進男人的皮肉裏。戈別已經掏出了刀,對着宋明晏挑了挑眉,頗無奈的樣子。他不讨厭宋明晏,但也稱不上喜歡,只不過要宰一只同行數月的小羊羔,還是有些不舍的。
四周靜了下來,唯一的聲音便是新來的阏氏微弱的哽咽和重複的哀求。
宋明晏環視衆人,咽了口唾沫。他猛地想起來,他也有刀,他的刀可以指向自己,指向戈別,也能指向那個令阿姊哭泣的男人。然而他的手剛往腰間摸去,戈別眼睛和動作比少年更快,他一個箭步過去,刀柄狠狠敲在宋明晏的腕骨,動作粗蠻卻靈巧,狼頭短刀瞬間脫手,在宋明晏手指麻痹的一瞬間,他人已經被戈別用力按在了地上。
“哲勒送給你刀,你卻拿來刺殺他父親,小孩,你膽子很大啊。”戈別把宋明晏的手肘折架在身後,骨骼發出吱呀的抗議。
“我……”宋明晏疼得直抽氣,腦子裏亂糟糟的,他知道他剛剛行為會造成的後果,卻有股莫名的委屈和憤怒,字眼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做奴隸!”
“你剛剛那個動作就足以讓你是個死人了!”戈別威吓。
宋明晏的臉因為掙紮摩擦在幹燥的土地上,一陣陣火辣辣的麻木竄起,他幹脆閉上眼。
給我個痛快吧。他等待着。
仿佛過了一百年之久,一個聲音劃破了僵持。
“戈別,放開他。”
那是宋明晏聽不懂的句子,但是宋明晏聽得懂的聲音,是哲勒。
戈別的力道輕了,宋明晏掙了兩下就從桎梏裏解脫出來,少年喘着氣,第一反應是去奪地上的短刀,戈別想攔,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有哲勒在這裏,他倒是不怕宋明晏能翻出什麽浪來。
宋明晏把刀抱在懷裏,努力調整呼吸。哲勒從他身後走來,腳步只是不可察覺地微微一頓,便繼續往前朝穆泰裏邁去。
“我的兒子,過來。”穆泰裏已經有大半年未見自己的次子,心中原本很是歡喜,但在看到哲勒身後還跟着一個人時,他的目光如針紮般跳了一下——那是他的小兒子夏裏,正一臉天真的牽着哲勒的衣角,若不是夏裏那如三歲幼童的稚氣表情配着那張十多歲的臉,大概還真是一幅兄友弟恭的好畫面。
“好久不見,父汗。”哲勒走過去,碰了碰穆泰裏的臉,夏裏見到了叫嚷着也要,穆泰裏只得将他抱起,夏裏咯咯笑着,抱住了穆泰裏的脖子。
穆泰裏為難地開口:“哲勒,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您放心,我會盡可能少的和夏裏接觸,”哲勒打斷了父親的話,“那位宋明晏,交給我來處理可以嗎?”
穆泰裏看向兒子的眼睛,眼神微動,他啊了一聲,“我看到了,你把你的刀給了他。”
“圖戎不缺一個死人,也不缺一個奴隸,我們有無數的死人,有三萬的奴隸。”哲勒說道。
穆泰裏有些不滿:“你心軟總是用在不恰當的地方。”
哲勒聞言卻松了口氣,他朝穆泰裏行了個禮:“多謝父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