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沐浴
醜時已過。
百年難遇的大雨終還是停歇了。放了晴的夜空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幹淨明亮,璀璨的星月之光透過門窗的縫隙灑進燭火燃盡的房間,為屋內的兩個人、幾件家具籠上一層三生樹一樣如夢如幻的光彩。
這小土屋就修在映月湖西畔的高地上,矮矮兩間,一寬一窄,面向湖水,只要推開門窗,就能看見流光溢彩的波瀾,和被連山捧着的巨大的銀月。
土屋內的陳設極為簡單,窄的一間除了個茅坑什麽也沒有,寬的一間除了一方矮桌子、一塊舊灰毯、一張小木桌、一個硬板床、還有一只什麽都肯裝的大木箱,就一點額外的裝飾品都不肯放了。
明月躺在狼皮毯上,枕着雙臂駕着腿,苦苦糾結着于洛神秘的複仇方法,透過月光,她轉頭望向于洛,發現她也心事重重地靠在床沿,眼睛張得和自己一樣大。
明月張開了嘴,想問于洛許多問題,但話到嘴邊,就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了——憑什麽每回都是她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盯着于洛明顯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卻毫不理會的冷冰冰的臉,明月知道了如果她不先開口,于洛是一輩子也不會理她的。明月敗給了噴湧而出的好奇心,決定屈尊講話了。
但她要先說點難聽的。
“喂,中原女人,雨停了,你怎麽還不滾蛋?”
于洛冷笑一聲,她知道明月肯定管不住嘴,也知道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索性不接她的話茬,自顧自來了一句:
“我要沐浴。”
明月愣住了。
“木玉是什麽?”
“洗澡。”
“你自己去井裏打水啊。”
“我要洗熱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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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彈了起來,怒道:“大半夜的,我上哪給你弄那麽些熱水?”
“我不管,若不清洗沐浴,不如讓我死了。”于洛想了想,幽黑的眸子盯向明月氣急敗壞的臉,“實在不行,冷水也可,沐浴間在哪?”
“外面外面!”明月“咚”地躺下,閉起眼不想再搭理于洛。
于洛挑挑眉,“哦”了一聲,起身站起,翩翩地走向屋外。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
只見于洛沖到房前,怒火充天地摔開門,月光立即傾瀉而入,明月本在迷迷糊糊地犯困,聽到如此動靜,頓時驚醒,她下意識地彈跳起身,幾個幻影閃到于洛身後,用兩把鎏金彎刀別上了于洛的脖子。
“你搞什麽?!”看清來人,明月匆忙地拿開彎刀。
于洛臉色發青,但不是被明月吓的,她鎮靜地轉向明月,咬牙切齒道:“想不到你這個傻子還會騙人。”
“我哪騙你了?!”明月收起刀,“你才是傻子!”
“我裏裏外外尋了個遍,除了旁邊那所臭氣熏天的如廁之屋,哪裏有什麽沐浴間?!你就是想看我提着桶跑來跑去的醜态吧!”
于洛的樣子實可謂狼狽,她的衣袖高高挽起,垂袖綁在胸前,雪白胳膊沾着塵土,一身水漬,大汗淋漓,明月瞧她這模樣,倒是一點火氣也沒有了,她搔了搔頭,一邊示意于洛跟上她,一邊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你打什麽水啊?不就是在外面洗澡嗎?我又沒見過‘木玉間’,怎麽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東西。旁邊那屋,你可不能怪我,我一月就在這呆兩天,搞臭它的,可是那老頭啊!”
明月說着說着,便走到了映月湖旁邊,她伸出修長的食指,指向了映着圓月的銀色湖水。
“喏,不就在這洗嘛。”
于洛瞪着湖面,嘴與眼睛張大了數倍,她愣了很久,才從夜風中緩過神來。
“不知羞恥!”于洛撂下一句話,掉頭便走。明月根本不知道所以然,急忙沖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又怎麽了?我回這屋都是在這水裏洗的啊?!”
于洛站住了腳,哭笑不得,她怎麽能忘了,這傻子可是個不懂禮教的西戎野人啊!
“赤條條地站在野外,你不怕被別人看了去?!”
“我都是大晚上洗的,這還能有什麽人?就算那個在樹上修行的老頭,一看見我脫衣服,也飛似地跑了,我還怕個什麽勁?”
“不行!”于洛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又不是野人!”
明月聳聳肩,無所謂道:“那你就去那間臭房子洗吧,不過我告訴你,上個月我跟老頭吃酒,他老了腸胃不好,吃壞了肚,往那裏跑了十幾次,我到現在都不想去那裏面呢。”
于洛僵在風中,她看着飄浮的衣擺,上面亂七八糟的泥水血水實在惡心,和茅房的味道一樣惡心——難道她今天不沐浴了?!
“不行不行不行!”于洛不停地跺着腳,她糾結了半天時間,糾結得明月哈欠連連,終于一甩手轉身走回了湖邊。
“換洗的衣服呢?”于洛抱起雙臂。
明月捂着頭長嘆口氣,提起真氣竄回了小屋,不消會兒一只大木箱飛了出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于洛腳前。
“我的真主,你自己挑吧!我可要睡覺了!”明月疲憊地喊了幾聲,不再出來了。
于洛撅起嘴,極度嫌棄地打開木箱,就着湖光,她發現裏面雜七雜八什麽都有,只好放下袖子裹住手,翻開一大堆生着鏽斑的長短鐵刀,扔出五六只爛底的飲水皮囊,尖叫着吓跑七八條褐色蜥蜴,終于在底層翻出一大包被粗布裹着的衣物。
“不講幹淨!不愛衛生!”于洛打開布包,看到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終于有些欣慰了,但翻一翻,臉色又差起來——全是男衣!!她堂堂新雨閣的大小姐,怎麽能穿這個?!她又仔細地,反複地翻找一遍,終于在大堆男勁裝中搜到一身啓明版樣的女式明教服裝——雖然有些暴露,也只好将就一下了,于洛将它整整齊齊地疊好,夾在左臂腋下,右手随便抽了件寬大的男式上衣,搭在了肩上。
這件晚上就寝穿,這件明天上路穿。
于洛挑好衣,分好類,臉色終于變好了些,她站定身子,氣沉丹田,沉穩、清冷地高喊出聲:“傻子!!傻子!!明月!!出來!!!”
“怎麽了?!怎麽了?!”明月提起刀,迷迷糊糊地飛出房屋,“來敵人了嗎?!你快走!都是來找我的!”
結果明月雙腳剛落到于洛身前,把着刀柄的雙手就被硬塞下兩件衣服。
“拿着,一會把這件給我遞過來。”于洛像指點奴才一樣,懶懶地指了指男裝上衣,“然後你就在這裏等着,給我擋好喽,稍有動靜,你就撲過來拿衣服包住我,懂否?”
看着明月不可置信的眼、張大的嘴,于洛狠狠翻了個白眼,施施然地開始脫衣服了。
明月就這樣注視着于洛一件一件脫得精光,步步生蓮踱向湖水,洛神一般浸在水中,心中除了惱火還不得不生出驚嘆,生出豔羨。
這女孩跟我是一類人。
明月心中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
于洛第一次如此大膽地做這種事,她發現一旦放下禮教,放下觀念,沉在這水中,與風,與山,與月融為一體,她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當然,将自己完美無缺的身體展現給讨厭的對手,她是一點也不反對的,甚至還忍不住期待看到明月嫉妒得發狂的眼神。
然而當于洛自信而不失優雅地轉過頭,看向明月時,明月不僅一點嫉妒羨慕的表情也沒有,甚至還抱着衣物拄着刀,困得直點頭。
于洛頓時升起一肚子夾着挫敗的怒火,她随意撩了撩水,氣沖沖地起身走回岸上。
“喂!回屋做夢去!把衣服給我!”明月吓得一抖,她糊裏糊塗地遞過衣服,聽話地往屋裏走。
“你不洗嗎?!”于洛可不想跟一個渾身臭汗的人睡在一個房裏。
明月并不懂于洛的心思,她搖搖頭,含着濃重的倦意坦白道:“殺人受了傷,還沒換藥,不能洗澡。”
明月還在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于洛卻被驚住了。
如此風輕雲淡地說殺人,難不成她是個殺手?!
她剛剛還出現在三生樹旁邊,莫非她跟殺手閻羅婆有什麽關系?!
“你全名叫什麽?”于洛的聲音異常冷靜。
“嗯......明月是我阿爸阿媽起的,他們一死,我就不能用原來的姓了......後來我遇到師父,他拿的名字......加上我的明月......給我湊了一個全名。”
“那他的名字是什麽。”
“......”明月停頓了很久,“用中原話講的話,叫婆羅。”
婆羅?閻羅婆?!
她師父就是閻羅婆?!
于洛感到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