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共處
今夜的月色很黯淡,滾滾的濃雲将那美名遠揚的大漠星辰遮了大半,狂風陣陣地呼嘯往來,尖叫着卷出一道道疾奔的黃白沙流。
連年無雨的沙漠竟似要下大雨了。
距子時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于洛雖然在谷中,在路上無時無刻不為今日一戰做準備,即使現在也在做着心理準備,但心髒仍舊止不住地砰砰狂跳,手腳停不下地陣陣顫抖——一小半是因夜風的寒冷,一大半卻是對未知的恐懼。
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目标冒生命危險,費全部力氣,但她不得不這樣做,因為她要報的,是殺父之仇,是摧毀她最後幸福的大仇。
大風吹得于洛衣袂飄搖,刺骨的寒風促使她将雙臂抱得更緊,于洛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必須調整出最好的狀态迎敵。她在心裏溫習着演練千百次的每一句謊言,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出手,反複告誡着自己不要硬拼,以智取勝。
漸漸的,她就完全跳到了世界之外,整個頭腦完全被策略的每一步填滿,以致于連面前突然出現的腳印也沒發現。
但這腳印實在太輕、太淺,像墊腳的貓在試探,一個接一個,悄無聲息,莫說于洛,就算是高深莫測的老江湖,也不會輕而易舉地察覺到這微乎其微的痕跡。
腳印踏到被遺棄的弩旁就停止不動了,它轉向于洛,仿佛在觀察,在等待——觀察于洛最疏忽大意的時刻,等待一個最好出手的時機!
又一陣狂風猛沖而來,扇得三生樹葉沙拉作響,不少半枯的樹葉被卷了下來,在半空中旋轉翻騰,垂死掙紮,三四片落葉便就這樣落到了于洛的發中肩上,吓得她劇烈一抖,緩過神來才讪讪地伸手去撫那白色的枯葉。
“吓煞我了。”于洛喃喃地抱怨,蔥白纖長的手指碰到了枯燥的葉面,還未來得及彈走,誰知那躺在地面上的弩竟然自己飛到半空,“嘭!”“嘭!”“嘭!”地射出三支利箭!
于洛毛發倒豎,使出太陰指向後急掠,又将腰下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只聽得“咻!”的三聲,銀光般的箭便貼着她的肚皮飛射而去,箭身攜帶的殺氣透過衣料散入五髒六腑,逼出于洛一身冷汗,浸濕了大半的衣裳。
閻羅婆!
但閻羅婆怎會這個時間就出現?!他不是每月十五子時準時到此嗎?!
于洛不能多想,她知道明教出招有多麽快!一旦被鎖足繳械,接下來就是致命的彎刀!
她一招扶搖直上躍入空中,快速掃視地面,顯然不會看到任何蛛絲馬跡。
她慌了,懊悔自己活了十八年卻從未好好練武!想了那麽多詭計卻不知道如何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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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洛腰上一涼,一條鐵鏈纏住了她,仿佛是條蛇在狠狠地箍着,鐵鏈那頭的人一拉,她便像只死鳥一樣被拽到了地上,毫無反抗能力——人若是飛到了空中,又還能使出多大的力氣?
“咚!”的一聲,于洛砸到沙地上,揚起的漫天黃沙像水波一樣散開,她渾身骨頭幾乎要散架,大腦嗡嗡作響,她強迫自己忍下疼痛,翻身跳起,滿手銀針意欲灑向四方,突然屁股上一痛,竟是被狠狠地踢了一腳,臉着地地摔了下去。
一雙黑皮飾着銀紋的男靴踏到于洛臉旁,站定不動了,于洛咳出嘴中的沙,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想必閻羅婆早就到了此地,還聽到了她跟唐然的對話,如今她就是使什麽花招,也無濟于事了。
但于洛想不通,閻羅婆十五子時到三生樹休憩的習慣已保持了三年,一刻不多,一刻也不少,為何今天早出這麽多?
于洛嘆了口氣,輕輕嗤笑起來,笑自己運氣如此差,笑唐然的話竟然變成了真。
閻羅婆遲遲沒有動手,似乎真的想要劫色,于洛起了渾身雞皮疙瘩,可想自絕,卻沒有武器——她的武器早已被繳到閻羅婆手裏。
咬舌吧,不知能不能咬死?
于洛狠着心去咬舌頭,但鑽心的疼痛讓她趕忙松了牙齒。
這下真的完蛋了。
正當于洛胡思亂想,她的後頸突然一緊,整個人都被提起來。
“你要做什麽?!”于洛忍不住冷喝出聲。
但她只是被直直地放在地上。
于洛擡眼一瞧,不禁愣住了。
這個人清瘦高挑,身着破軍版樣的明教男弟子服裝,但整件衣服上血跡斑斓,而且帽子與上衣的右側都被狠狠扯了去,上身除了左臂險險搭着條袖子,幾乎全部都暴露在空氣下,看樣子剛剛經過一場惡鬥。
“他”的胸上緊緊纏着繃帶,但也只堪堪壓下“他”豐滿的某個部位——原來是個女子!
“你不是閻羅婆!!”于洛失聲喊出來。
“中原女人,你鬼叫什麽?!”明月皺着濃眉,抓着前擺底端兩角——于洛所有武器都被兜在前擺裏,她小心翼翼将其中一個物件抖在地上,興趣十足地盯着于洛,“這個東西到底叫什麽,做得這麽小,還能當武器嗎?”
于洛盯着明月的臉,上上下下細致入微地端詳了一番——她生得比中原大多男子都高,膚色被曬成麥色,長着濃眉大眼,淺色卷發,再加上豐滿胸部,無一不顯示出異域女性的魅力,而那一身大大小小的傷疤,腰與臂膀上帶血的繃帶,都在得意洋洋地向人炫耀,仿佛是她最驕傲的挂飾。
是女人,就不是閻羅婆。
不是閻羅婆,就難怪現在出現了。
于洛長呼口氣,深深感到九死一生的狂喜和緊張過後的疲倦,她向地上望去,發現躺在沙裏的正是她常年攜帶的毛筆。于洛嘲笑地勾起嘴角——原來這個野女人這麽蠢笨,連毛筆也不認識。
想起明月将才給她吃的苦頭,讓她受的驚吓,于洛的大小姐脾氣不禁爆發了——這麽多年來,只有她讓別人吃虧,今天這個蠢女人卻踢了她的屁股?!
“不愧是個西戎野人,如此粗魯愚蠢。”于洛一邊冷冷地諷刺,一邊拍打身上的沙塵。
“你在說什麽?什麽是西榮也人?是地上這東西嗎?它很愚蠢粗魯?”明月連發四問,藍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忍不住還靠近了于洛幾步。
于洛連忙嫌棄地退了兩步,保持着跟明月原來的距離,她聽到明月走音跑調的中原話,極度無語地回瞪她,竟是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了。
“你瞪我幹什麽?你這個狡猾的中原女人害了那個唐門小子,我自然要出來教訓教訓你,你不服氣麽?”明月撅着薄薄的嘴,又靠近了于洛幾分。
“哼。”于洛翻了個白眼,開始整理她的發髻,“他騙我,我不該教訓他麽?再說,我并沒有害他性命,他自己一會就能打開經脈。”
“他騙你??這不能怪我,我沒聽懂啊!”明月突然抛掉下擺上的各式銀針,一個閃身躍到于洛身邊,硬生生揪着她的衣領拽到毛筆身邊,“你快告訴我,這西榮也人這麽小,到底幹什麽用的?不可能當暗器吧?!”
于洛被拽得頭暈眼花,她狠狠打了下明月的手,卻被她突出的手骨咯得生疼。
“你!你放手!”
明月依言扔下了于洛。
于洛立馬重心不穩,幾乎摔倒,她穩了穩身形,壓着怒火冷聲道:“何以如此野蠻?!”
“你在罵我?”明月想了想,兩條濃眉幾乎擠在一起,“你在罵我!果然是中原人!都是狡猾陰險的混蛋!”
“你們西域人若都像你這麽野蠻,對不認識的人如此粗魯,那才更為混蛋。”
于洛有條不紊的聲音硬生生噎住了明月。
“你你......”
“這麽愚蠢,話也聽不懂,筆也不識得,當真是丢人現眼,還大言不慚地辱罵中原中人,我勸你速速離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到子時,閻羅婆會來此,到時候要是看到你這麽粗魯愚蠢,這麽丢西域的臉,說不定會把你殺掉呢。”
于洛将發髻一絲不茍地理好了,她濃墨一般的眼睛盯向明月張大了嘴的臉,繼續不慌不忙道:“此物為毛筆,知道了?莫要再糾纏我了。”
于洛轉過身,優雅地走向三生樹下,紫黑的衣裳在黑夜中發着光,像朵盛開的紫羅蘭。
明月閉上了嘴,她的目光箭一樣刺向那朵紫羅蘭的背影,修長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
明月踮起腳,一個幻光步掠到于洛身後,她飛起一腳,又中于洛的屁股。
“嘭!”紫羅蘭摔成了狗吃*。
“你這個女人!你這個中原女人!果然是中原女人!”明月怒火中燒,她氣得繞着于洛團團轉,說得話簡直毫無條理。
于洛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你起來!我要跟你仇殺!”
于洛還是一動不動。
明月有些擔心——不會一腳把她踢死了吧?她腳一鈎,将于洛翻了過來——發髻紛亂,雙頰微紅,看來只是暈了過去。
于洛的臉那麽清麗,身姿那麽優雅,像個神女一樣躺在地上,明月深深地望着她,不禁有些羨慕。
她彎下腰,扯住于洛的衣領,一提一甩,穩穩地背在背上,雙腳一蹬,“嗖”地便飛到天上。
于洛猛然“驚醒”,瘋狂掙紮着,尖叫着:“你放我下來!我乃是裝的!你怎麽這麽愚笨?!背起我做什麽?!我要留在那裏報仇啊!放我下去!!”
“我艹!你這個中原人!怎麽這麽狡猾!我要把你扔下去!!”
于洛連忙摟緊明月修長的脖頸,閉了嘴,但明月的手并沒有松開,她仍舊緊緊扣着于洛的手腕,飛身躍到了一只灰色的大漠鷹背上。
“醜女人!”明月罵道。
“大蠢貨!”于洛罵道。
遙遠綠洲。
唐然躺在客房的床上,捏住露出體外的線頭輕輕一扯,便扯出了留在體內寸長的白線。
原來于洛早已拔出了針,只是留下了線。
“臭賤人!”唐然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