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木有枝
———木有枝———
和半月之前的青州軍類似,隴州軍籠罩在青天白日卻雙目如盲的陰翳之下。
李存年戎馬半生,哪怕骨子裏是個溫吞慈父,手腕也已經強硬到了常人望塵莫及的地步,在間諜渾水摸魚這件事上絕無容忍的打算。
黑漆漆的虎贲軍離開了隴州,李存年将人一遍遍篩過,掌心不漏過一粒細沙,顯而易見,寧殺錯,不放過。
高壓之下,所有人說話都輕聲細語,走路都繞着邊走,恨不得坍縮成無言土石。整個軍營風聲鶴唳,人人合上眼睛閉起耳朵當穿口雁。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宿羽要避嫌,所以宿羽并未親自審訊何耿,但也聽聞此人嘴巴硬脾氣臭,李昙和李存年不眠不休折騰了足足四五天,也沒能逼出一句有用的話來。
劉叔一邊喝面湯一邊叫住了他,“小宿,又巡邏去了?”
休養幾日之後,劉叔官複原職,眼下仍是副校尉。
宿羽摘下肩甲摟在懷裏,點點頭,“劉叔好,今天吃面?”
劉叔嘿嘿一笑,“你知道懷王殿下上次拉回來的糧草有多少嗎?廚房現在天天盤算着吃葷。”
從上次夜襲北濟大營開始,一把年紀的老劉就多了個新偶像,那就是穿金戴銀盤靓條順的懷王殿下。
老劉看懷王簡直是什麽都好,連謝懷陰着臉罵人似乎都十分有道理,一天三趟往中軍帳跑去聽罵人。現在謝懷的人雖然走了,還有個老劉把謝懷的精神留在心間,日日跟小輩們傳頌懷王殿下的老謀深算。
宿羽嘟囔了一句,“明明是我拉的。”
劉叔說:“你說什麽?”
宿羽連忙擺擺手,“沒什麽。李将軍吃了嗎?還在審?”
馬沙和三倫人手兩碗面,蹬開門走出來,“頭兒!吃面哎!自從有了虎贲軍!天天都是年三十兒!”
宿羽也不解釋了,跟着他倆一塊去給地牢父與子送飯。
地牢裏陰冷潮濕,李昙仰着睡一會,都快凍出了老寒腿,龇牙咧嘴地接過碗,“爹!吃飯!別耗氣了!爹!再不過來面要坨了!爹!反正我審不出來你也沒戲!”
這狗熊兒子叫人吃飯如同號喪,李存年答應一聲,從裏面走了出來,奇道:“小宿,你怎麽下來了?”
宿羽面相年輕溫和,看臉還是個孩子,顯然不是能審犯人的料,他自己也知道。再加上腿上有舊傷,他平時不常往這種地方跑。
這次的情況又格外特殊一些,是李存年特意叮囑他避嫌的。
宿羽貴人多忘事似的微笑道:“來送個飯。”
李昙說:“也好,宿羽,你替我爹看着他一會去,別讓他睡着了。”
宿羽說:“你們不來嗎?”
那幾個人埋頭吃面,李昙說:“你辦事我放心!”
三倫說:“我細皮嫩肉的,我能幹啥啊?”
馬沙說:“我怕他咬死我,我還得回家找媳婦呢!”
只有李存年擡頭,“不怕,我們都聽着呢。”
皇帝當年鏟除異己上位,其中的異己有一多半都是心狠手辣的主——也是因為如此,當今的朝堂溫吞如水,所以才襯托得整天喊打喊殺的虎贲校尉其人格外殘暴。
大周不缺酷刑,但缺酷吏。所以溫吞吞的李存年審訊何耿,雖然馬鞭也用了刑具也用了,最有威懾力的仍然是硬熬這一招。
牢房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綁在刑架上的何耿,另一部分是一張畫滿正字的木桌,一看就是李昙窮極無聊的手筆。
宿羽怕髒,走進牢房,猶豫了半天,才在那張染血的方凳上坐下。何耿真的盹了過去,宿羽打量了半晌,突然劈手丢過去一塊木板。
何耿生生被砸醒,咂了口血味,認出了宿羽,便悶笑一聲,困頓道:“換人了啊。勸你別白費力氣,間諜多着呢。”
宿羽若有所思地兩手托着下颌,“不費那個力氣,我知道管間諜的是誰就行了。”
何耿紋絲不動,連移開目光都不曾。
越是如此,越是蹊跷。
宿羽四顧無人,起身走了過去,低聲說:“大周與北濟不通商,離尉都最近的關隘就在隴州。若有奸細,十個裏就有九個是從隴州進來的,九個裏就有八個是經你的手。”
何耿呼吸平穩,但平穩中也透出一種強自鎮定的按捺。
宿羽繼續說:“何校尉,那天你用命去換的人,我猜,也是你多年至交了吧?”
何耿擡起頭來,只見這年輕人神情平靜,唇角甚至有種天然上挑的柔和輕快,但眼底殊無情緒與溫度。
宿羽就這麽與他對視半晌,突然說:“八年前,要娶歷星公主的是北濟當年的小太子吳微。和親公主于途中薨逝,太子一脈受取重創,自那之後路途坎坷。今時今日,太子已繼承大統,不過攝政的親王,若我沒記錯,是太子長兄吳行。”
何耿仍舊沒有絲毫表情,但也沒有反駁哂笑。宿羽知道自己說對了。
八年前吳行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便能籠絡到何耿這樣的至交部下為他出生入死,竟至于奸.殺別國公主。攝政之後,吳行其人更加神秘陰恻,民間甚至傳說他有副金黃的蛇眼。
民間傳說雖然無稽,但也多多少少透露出部分真相——北濟攝政王吳行天生是個鑽營人心、摧毀人心的材料。
宿羽附在何耿耳邊,“何校尉既然已輕身許義,想必身後會有輝煌名聲。但如果讓尉都的那位小陛下知道了你八年前就是攝政王的人……不知道何校尉的家人又當如何自處呢?”
何耿咬緊了後槽牙,顯然有一番鬥争。
宿羽繼續誘導道:“你松口,我閉嘴。是筆好交易。于你于我,都不是死路一條。”
何耿似乎在思索,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宿羽直起身,“一天。我給你一天,明天的這個時候,黑烏鴉就要飛到尉都去了。”
第二天,晴朗了寥寥數日的隴州邊境又開始下雪。
宿羽照例帶兵去巡邏,流民村各處都添了輪值的人手,不過還是不夠。宿羽跳下馬去,帶人幫幾個嬸嬸劈了一會柴,發現自己最得力的兩個部下都在往後山上溜。
他一時沒翻過扣來,扯嗓子喊道:“你們不幹活上哪去!”
三倫頓了頓足,繼續向上走去。
馬沙回過頭來瞎比劃了一通,宿羽還是沒懂,“嬸嬸,他們說要上後山看看,後山不就是山嗎?”
嬸嬸說:“小宿,後山是新墳場啊。”
宿羽這才想起來,阿閱等人就埋在這裏。從夜襲算起,今天是頭七,三倫是看阿閱去了。
三倫的脾氣性格行為舉止都軟唧唧,沒有馬沙那股子壯漢氣,所以膽小的阿閱也就敢跟他說幾句話。他們行伍中人多少有些遲鈍,當時不覺得,現在想想,阿閱時常會給三倫帶個小豆沙包子什麽的,沒準三倫還是阿閱生前喜歡的男孩子。
宿羽三下五除二劈完柴,擦幹汗水,也往後山上走去。墓碑多數無字,他也分不清誰是誰,站在正中間,默念了一句走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濃黑眉睫之上,宿羽擦去遮擋視線的雪片,又走幾步,在冒火煙的墓碑前蹲下,“燒什麽呢?”
三倫往火裏添東西,“元寶啊,紙錢啊,什麽花花綠綠的紙啊。我不懂,馬沙弄的。還有這個這個這個,都什麽玩意,我都不認識。”
馬沙說:“廢話,我有老婆你沒有,姑娘要用的東西你懂個屁。頭兒,你看好,記住了,以後娶媳婦用。這個是紮頭發的紅頭繩,這個是梳頭發的桂花油……廢話,油瓶子怎麽燒,當然是拿張紙寫上‘桂花油’啊。這個是成親用的紅蓋頭,這個是睡覺穿的紅肚——”
宿羽臉都紅了,一把按住他,“這個不用講了!快燒了吧!”
就像有些女孩子一生孩子就變成老媽子一樣,有些男孩子一成親就變成腦子比老鼠還小的大老爺們。馬沙不害臊地挑起來歪歪扭扭寫着“紅肚兜”的白紙,扔進火裏,繼續介紹,“這個是手帕,也就這個是真玩意,可賊珍貴賊珍貴了。”
這次三倫又一把按住他,尖叫道:“你擦過鼻涕的手帕,不惡心啊?”
馬沙拎起來黃綠黃綠硬巴巴的手帕,“阿閱自己洗洗不行嗎?要不,等我媳婦兒下次送來新的,再給你們阿閱勻一塊吧。我媳婦兒,人長得漂亮也就算了,還大方!還講究!”
其實就他那點軍饷,都不夠他媳婦買布的。馬沙嫌宿羽摳門,其實他自己才是最摳的,摳到了說話不算話的地步。
宿羽聽得十分嫌棄,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張方正整齊的手帕,“三兒,快燒了走吧,別聽他的。”
三倫用一種接玉玺的心情接過手帕,左看雪白幹淨,右看棱角分明。他罕見地罵了句陽剛的髒話,“媽的,我們頭兒要是個女的,真能當懷王妃。到時候我倆就給您當奴婢去,改名明月和彩霞——”
這人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
宿羽踹了他一腳,拎着耳朵把人提起來,“瞎說什麽!回營!”
士兵們離開大營就覺得松了口氣,再加上打頭的三個人又打又鬧,一群人幾乎是在雪地裏打着滾回到了隴州大營的。
馬沙笑得肚子疼,“彩霞!快給王妃上菜!”
三倫一臉姨娘樣,“我們王妃今兒想吃什麽呀?”
馬沙說:“他娘的,給王妃先來他十盤烙餅!”
宿羽氣得橫出旁逸斜出的一腳,隔着一道凍住的小溪都把他蹬下了馬,“滾!”
馬沙滾進了雪地裏,仍然在笑,還笑得十分淫.蕩。宿羽惱羞成怒,也跳下馬跨過冰溪,恨不得替這個口無遮攔戳人心肝脾肺腎的二貨把舌頭卸了,騎在他身上,砰地給了一拳。
馬沙上氣不接下氣,“北濟人都沒打死我你可別給我折了啊,我可不能死啊王妃——”
宿羽又是一拳,“不許再說了!”
不知為何,馬沙真的一下子住了口,四周一下子靜得吓人。
宿羽從馬沙的眼神裏解讀出意思,回過頭去,不無疑惑地眨了下眼,“……劉叔?”
巡邏小隊被劉副校尉手下騎兵包圍了一圈,鐵蹄踏起污雪飛濺。
劉叔沒看他,嚴厲的目光像淩遲用的刀片,把馬沙從頭到腳刮了一遍,“馬沙,梁州鶴林縣人?”
馬沙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轉而想到最近營中的傳聞,看一眼宿羽,又連忙搖頭。
如此畏縮。
劉叔嘴角一沉,擡起手勢,“押。”
作者有話要說:
聽說甜甜甜之前你們都不評論了
好在我還可以報複!
接下來我好忙!又要扣扣搜搜更新了!還可能斷更!實在不行我就去隔壁給港島二位寫番外!耶!
……好苦
(一天天的作者真的很多廢話)
對了我改筆名好像成功了,終于不再卡姿蘭了!好朋友們适應一下我的文靜新名字,畢竟沒準過兩天我又要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