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惡風橫
兩匹大馬如玄鐵利箭長驅直入茫茫雪原,不過說到底也并不敢硬碰硬。宿羽并不聲張,只先帶着人,拍瓜斬泥似的把兩支巡邏隊解決幹淨,虎贲軍也就到了。
謝懷勒住馬缰,豎起手掌比了個手勢,旗手立即揚旗傳信,身後虎贲軍頓時步伐放緩,隆隆馬蹄聲細碎起來。謝懷把豎起的手掌一翻,這次虎贲軍無聲分為兩路,郭單皮指揮兩路隊伍向東西包抄而去。
片刻之後,他們再次看到了旗信。
虎贲軍有虎贲軍自己的旗信,宿羽盯了半天,愣是沒看懂,只好不恥下問:“什麽意思?”
大半夜的,懷王素來是個夜貓子,眼下這作息除了尋花問柳之外,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笑得精神抖擻,“年夜飯的餃子包好了,請咱們下鍋。怕燙?”
宿羽二話不說,催馬向營中行去。
北濟人有幾十年沒被這麽奇襲過,自然是意料之外的混亂。虎贲軍封了口後便從四面八方進入,北濟大營裏早成了一鍋粥。
郭單皮不知道跑哪裏忙活什麽去了,宿羽随手拽了一個北濟士兵,擰住脖子問:“你們把戰俘和擄來的姑娘關在哪兒?”
士兵默不作聲,深黑的眼睛近乎神經質地看着他,臉憋得青白,也不肯說出一句話。
宿羽彎下腰,“說。”
那人一句話的功夫都沒耽擱,手掌一翻,露出尖刀,反手紮進了自己的喉嚨。宿羽躲避不及,被濺了一臉熱血,這才松手放開了手中不停痙攣抽搐的死人。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北濟人似乎天生一根筋,擄掠和占有乃是融于骨血的本性,對民族的忠誠和執拗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壓根不是好好說話能拗過來的。
大周沾上了這種鄰國,注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三倫眼睛尖,“頭兒,那是不是他們家小郭?”
宿羽在擦落進眼睛的血,“他幹嘛?!”
馬沙說:“二百五,怕不是要燒糧草吧?”
宿羽一下子驚了,眼睛也不擦了,拍馬就追,“你敢燒!燒一個試試!郭單皮!——”
燒糧草乃兵家常事,郭單皮掏了掏耳朵,覺得自己沒聽錯,轉回頭,“宿小将軍?”
宿羽一巴掌蓋他腦門,“将軍你個腦袋!撤火!”
郭單皮也知道人在隴州該聽宿小将軍的,可是謝懷一向就是這個燒光燒光燒光的三光策略,小郭當時象征性地搖擺不定起來,“我怕死啊小将軍,殿下砍我腦袋怎麽辦?算了算了聽你的吧。都撤火!……哎不巧,已經燒起來了,嘿嘿嘿嘿。”
小郭“嘿嘿”得很沒有誠意,宿羽仰天長嘆,擡起長.槍縱馬奔進火海,把已經燒着了的糧草捆三下兩下撥開,又拿槍尖把一圈虎贲軍晃了一遍,恨鐵不成鋼道:“仔細看着,一捆都不能燒,燒一捆餓一天!……郭單皮呢?”
一個士兵默默碾滅火把,“小郭将軍?去燒馬廄了。”
兵熊熊一個将熊熊一窩,謝懷吃皇糧吃得腦子壞掉,謝懷帶出來的兵也都是大手大腳的熊樣。宿羽眼前一黑,拍馬就走,臨走拿槍尖點了點他,“回頭告訴你們殿下,你們虎贲軍遲早餓死。”
隴州軍确實缺糧缺馬,不過宿羽還分得清輕重緩急,兜了個大圈,總算迎面碰到了被救出來的一列戰俘。他來不及下馬,先跟末尾的人打了個招呼,“劉叔。”
劉叔是入冬前被俘的,眼下已經瘦骨支棱,眯眼看了半天才認出了宿羽,“宿……?”
宿羽點點頭,“劉叔,你知不知道他們把……把搶來的姑娘關在哪?”
他還記得劉叔的女兒,隐約是叫阿閱,一家子住在流民村,常帶着弟弟到營中來給劉叔送些膏藥。
阿閱是半年前被北濟人擄走的,去了這麽久,自然是毫無幸理。就算人還活着,同在一營,劉叔也絕無挽救的機會。
中年人慘淡一笑,“小宿,你還惦記着呢。”他指了指北邊,“最北處,水牢。”
人有貴賤,同樣的嬌柔年紀,有人在廟堂背後鐘鳴鼎食,也有人在異國水牢中苦苦掙紮。北濟人常用水牢逼供戰俘,倒是不稀奇。但寒冬臘月的,那些年輕的女孩被關在水牢,可以想見是如何景象。
腦海中掠過淩亂的思緒,宿羽晃了晃頭,催馬向北,徑直越過混亂的人群向北而去。
數到五十年前,北濟也就是大周的屬國。不過,北濟人性子拗,做事認真,迅速地借着大周的手開辟出了新天新地,時勢倒轉,俨然有了霸主之象。好在北濟人的語言始終沒換,不然這仗打起來就真的沒個頭了。
論起戰力,北濟人倒不是打不過奔襲百裏舟車勞頓的虎贲軍,只是十幾年都沒被這麽偷襲過,完全沒有任何準備。謝懷心裏也清楚,若真的短兵相接,再來兩個虎贲軍都打不過這一營的北濟人——但兵不厭詐。
何況要臉有個屁用,贏才是王道。
所以謝懷吹着優哉游哉的口哨一路砍到了北濟的中軍帳前,迎頭碰上了一臉灰的炮仗郭單皮,立刻重新起了放炮玩的熱情,“喲”了一聲,“東風不與小郭便,小郭臉上這是糊了半個赤壁的灰?”
郭單皮擺擺手,半臉詭秘半臉小心翼翼,“殿下,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他被宿羽一陣唾棄,也就想起了隴州軍揭不開鍋吃不起肉的熊樣。一想起來,也就真的不好意思燒了。
郭單皮還在琢磨該怎麽開口,只聽耳後一陣喧鬧傳來,有扈從喊道:“那北濟人——殿下當心!”
謝懷一歪脖子,險險避過了長馬刀的劈砍,反手一伸,狠狠握住了來人的手腕向身前一帶,虎口鐵鉗般卡住了偷襲者的脖頸,随即輕輕一掰,那人悄無聲息地滾落地上。
謝懷打了個響指叫人收屍,又掰了掰虎口,對郭單皮道:“當講不當講的忒客氣,腦袋掉了不就碗大個疤,我這麽和氣你怕什麽?”
……好和氣。
郭單皮雖然膽小,但大義凜然,當即艱難地扯起眯眯眼笑了一下,“是這樣的,殿下,宿小将軍他,沒讓我燒糧草和馬廄,我就……沒燒。”
北濟人性子絕,哪怕給他們留一稻一谷都能咬着後槽牙卷土重來。謝懷早年很是吃過幾回虧,所以“燒光燒光燒光”的嚴令并非空穴來風,事實上相當有用。
郭單皮說完這句話,就默默閉上眼睛等謝懷發火,嘴上還在嘚啵嘚解釋,“殿下,其實往常咱們是帶不走糧草馬匹,所以才要燒。這次又不一樣,離隴州又近,又沒有追兵,巴巴的燒了多可惜,……殿下?”
謝懷垂頭捏着馬鞭玩,看樣子很有把馬鞭捏成尿泥的野心,飛薄唇邊挂着一抹啼笑皆非但又确實是笑的神色,“‘巴巴的燒了多可惜’?他說的?”
居然頗有賞識意味?郭單皮有種自己要被他誇的錯覺,這種錯覺百年一遇,錯得小郭有些茫然,“咋了?我說的。”
謝懷“啧”的一聲,“一聽就是,瞅你那二傻子勁。”
……郭單皮感覺自己又當了完全無謂的墊背死鬼。
李存年終于帶人一陣風似的把數座大帳掃蕩明白,遠遠叫道:“殿下!”
謝懷答應了一聲,撥轉馬頭走了兩步,又回頭吩咐,“不是馬廄也沒燒麽?叫人趕馬扛糧草回隴州,搞不定就找宿羽,他會弄馬。他上哪去了?”
郭單皮臉上綻開了如花的笑容,“殿下英明!我不知道!我找他去!”
謝懷走出一段路,又回了下頭,“也悠着點,那是個傷號。”
郭單皮在原地恭送懷王,臉上挂着虛僞的笑容,心想就宿羽那一刀砍一串的架勢,也就謝懷把他當傷號。
營地上一片混亂火光,李存年掀開中軍帳簾,謝懷翻身下馬,大步走了進去,袍角都被噴薄的火光掀開一道刀弧。
他環視一圈,問道:“何耿人呢?”
李存年搖搖頭,“不在這裏,何耿和他的親信都不在。我們沒有走漏風聲,多半是他原本就不在主帥帳。”
大半夜的,何耿不在主帥帳還能去哪?
謝懷早年荒唐,為人頗為鹹濕,當即看透了李存年的潛臺詞,罵道:“這地方又沒有勾欄瓦舍平康坊,他——”
他驟然停住了嘴,這才想起北濟人還從隴州搶了不少女人。
不管是大周還是北濟,這片大陸上自古都是男子為尊。大周講究的是軍中無女,而北濟人素來有帶随軍營的先例。起初是罪臣女眷随軍,随着侵略的爪子越深越長,随軍營中的人也就慢慢變成了擄來的大周姑娘。
舉國征戰,獸性與人性早就雜糅不分。被擄掠的女孩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們或許像金陵士女一樣驕矜,又或許像燕燕或者袁境之那樣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大志。命運踏過年輕的身軀,輕易将各色花顏踩進泥潭,變成了某種彰顯侵略的象征。
李存年說:“殿下?”
謝懷合上眼,掩蓋住了眼底的複雜神色。半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沉聲道:“封營,搜。”
水牢前已有虎贲軍往來,宿羽勒缰問道,“裏面的人呢?”
守門的士兵臉上掠過一絲不忍,神情還算鎮定,“宿小将軍,還是別進去了。”
北濟人就算是被偷襲,也有被偷襲的條理——有一些東西無關緊要,譬如糧草馬匹;而另外一些東西,至死都不會留下,譬如作為戰利品的女人。
宿羽愣了一下,不知為何,瞬間覺得周身的筋骨都有些酸軟。他沉默地下了馬,把缰繩交給士兵,慢慢推開了水牢的門。
他聽說過,北濟水牢中的水是地下湧出的鹹泉,即便在嚴冬也不會結冰。
進門是一道漫長的石階,通向地下。越向下,越是覺出空氣凝滞冰寒,刺骨的潮氣漫了上來,有一道舊傷的右膝重新開始隐隐作痛。沿途黑漆漆,石階高低不平,宿羽時不時扶一扶牆,直到聽到了沉寂的水聲。
一潭髒污死水,自然是沉寂。之所以有水聲,是因為其中物體的沉浮。
宿羽肺裏有些發悶,從懷中掏出火折子,擦亮之後點亮了石牆上的浮燈。
燈火緩緩漫過黑暗,宿羽緩緩轉過身去,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擡手擋住了酸澀的眼睛。
但只是一瞬,宿羽随即放下了手,靜靜注視着滿池浮屠。
寒冷黑水之中,浮着數十具冷白軀體。有些已經泡得青白腫脹,有一些則顯然是新死之人。池邊被死者柔軟的肌體一撞,便撞出了某種詭異的雪白鹽花。
宿羽蹲下去,拉住了池中過于柔軟寒冷的身體,将屍體拖上地面,輕聲說:“阿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