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暗
就在窗外那盞燈火被雨水倏地打滅的一瞬,謝懷就像忘了什麽又想起來了似的,突然說:“我想過帶你走。”
破破爛爛的家國,烏合之衆的朝廷,全金陵全王城的虎狼豺狗……種種種種,王侯都如蝼蟻,争鬥令人心灰。命運把所有的這些東西跟單純潔淨的年輕人擺在他面前,供他選擇。這不是抓周兒戲,謝懷認真選過,他連藥都準備好了。
那年輕人又低聲說:“殿下。”
謝懷只覺一股酸苦而生澀的冰水兜頭澆過髒腑,猛然起身,一把拽着宿羽的領口将人提了起來,“騙我,拿這種事騙我?!”
他咬着牙根,“那年我壓根做錯了,你們全都應該給歷星陪葬!”
“你知道我是誰,不知道自己是誰?五年前你沒被北濟人弄死,現在自己來找死找到了我頭上?!”
一字字貌似克制,實則暴烈。宿羽瑟縮了一下,往後挪去。
微妙的一點距離都是刺激,謝懷怒得拎着他的領口,猛地往後一推。宿羽右腿有傷,站立不穩,一個踉跄摔了下去,後背“咣”地撞上了床角。宿羽臉色一白,清秀眉頭一下子蹙起,額角的冷汗倏地冒了出來。
謝懷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蹲下來狠狠捏住他的脖子,嘶聲道:“你是蠢還是毒?在我身邊不虧心麽?你以為自己替老三逼宮就是還債?你現在問我試試,問我領不領情?你試試。”
宿羽瘦得臉上一點肉都沒有,嘴唇幹得裂出了血絲,魂飛天外一樣,目光都失了焦點。聽完這句話,又過了半天,宿羽才動了動眼睛,似乎是在否認。
謝懷仍死死盯着他,目如鷹隼,幾乎想把眼前人生吞活剝,但見宿羽突然抖抖索索地擡起手,握住了謝懷鉗着自己脖頸的手腕,試圖拽開。他傷得不輕,又還沒緩過藥勁,現在差不多是半個死人,等閑沒什麽力氣,自然是沒有拽開。
但他很清楚謝懷的性子,謝懷是真的動了殺機。
宿羽艱難地喘了口氣,垂下頭避開了謝懷的目光,又是許久許久的寂靜。
艙外水波聲一響,宿羽突然開了口,因為脖子被掐着,聲音極低極輕極其喑啞,“我得意忘形。”
“殿下,是我得意忘形。”
“當年我就該死,如今還是一樣。但逼宮之事,就算不是為了救殿下,我也一樣會做。”
“……我早就應該死。我錯就錯在,不該拖到回金陵,不該拖到殿下身邊。”
謝懷長直的五指攥得死緊,指節處泛出用力過度的青白,像生怕他逃。飛薄的嘴唇輕輕一動,咬着牙根吐出三個字:“然後呢。”
宿羽帶着滿嘴血腥氣和喉骨相壓的格格之聲,語調卻像提點柴扉外的風雪迷途人一般平淡,“宿羽還有一條命。殿下還要什麽?”
船艙随着水波搖搖晃晃,渡口燈火晦暗如豆。
謝懷細致五官被夜色淹留大半,格外明潤的右眼也被壓成了漆黑。
宿羽長長地喘息一次,這才發覺,謝懷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了手。
他明白意思,擡手摸上了自己的外袍領口。五指仍在輕輕顫抖,一下沒能拉開,又撥了一把,才露出淡白的中衣。
又猶豫了一下,宿羽解開了腰帶,但并沒有脫下中衣,轉而去推自己屈伸不直的右腿。稍一俯身,中衣領口中便露出了白得發亮的鎖骨和胸脯。
宿羽生得瘦白修長,被草原上的罡風烈日風吹日曬足足五年多,仍然漂亮得讓人過目難忘,兩片薄薄的肩胛骨像青草搖晃的葉片,隔着兩層衣衫都清晰可見。在謝懷還是阿顧的時候,常取笑他像個姑娘。
等到回了金陵,謝懷帶着宿羽打馬穿過整條朱雀街。謝懷有意顯擺,恨不得把馬蹄換成炮仗,聲勢大得就差把沿途的攤兒都掀上九重天,而這年輕人的白袍黑馬鮮明地翻卷過杏花春雨,在寂靜中憑空引得無數人側目。
不管是阿顧還是謝懷,都從來沒有掩飾過對這具身軀的渴望。玷污的欲望貫穿遐想的始終,他無數次把宿羽和那些婉轉承歡金屈膝的豔女妖僮聯想到一起過,無數次在肖想中完成一整套暴虐酣暢……只不過,宿羽畢竟不是那些人。
除去欲望和愛情,宿羽身上還有更多的東西。譬如信義,譬如知音。
而現在,宿羽甚至不如他們。
北裏倡者尚可如蝼蟻偷生,但不是人人都有做蝼蟻的幸運。
他一身缟素卷過西山,帶出一支精銳虎贲軍,不是為了讓這樣的人活着。
宿羽的右腿腿彎被整支長劍洞穿,救治也延誤了時辰,被污水泡了大半天,不可避免地發了炎。方才下跪時他就直着一條腿,現在更是死活脫不下長褲,急出了一頭汗,咬着牙試圖彎折膝彎。
謝懷眸色一沉,突然伸出手,大力扯開了宿羽的衣襟。
宿羽手上動作猛然頓住了,謝懷那對虎睛石似的眼睛冷漠地向下一看,搖了搖頭,極緩慢極緩慢地告訴他:“惡心。”
宿羽抿住嘴唇,手臂慢慢地擋住了胸腹。密密匝匝的細布裹住了肋間傷口,邊緣處猶有血跡,沖人鼻子的藥味緩慢地散溢了出來。
他只沉默了片刻,突然劈手去奪謝懷手中的衣服。而謝懷一揚手,中衣被丢到一邊,轉而狠狠鉗住了宿羽的後頸,半拖半拽地讓宿羽躬身到自己面前。
宿羽的後頸上也都是冷絲絲的汗水,被帶得艱難呼吸了一口,嘴唇上的一道可怖傷痕重新裂開,暗紅血線倏地落了下來。他喘息掙紮道:“殿下——”
謝懷沒有半分遲疑,猛然揚起手來,“啪”地甩出一個狠厲的耳光。
宿羽只覺得耳邊一聲巨響,随即腦袋裏嗡嗡了起來,視線都暗了一半,潰散地半睜開眼,眼底幾乎蒙着一層水汽,狀似無意識般輕聲說:“……殿下。”
又是狠狠一記耳光落下,宿羽被打得偏過頭去,喉間重新漫上血腥味,這次謝懷一把将他扯到了懷中,胸背相抵,緊緊扣住了懷中人的咽喉。
沉重的窒息綿長悶久地轟炸開,宿羽漸漸喘不上氣來,喉間纏裹的仿佛是虎口,也仿佛是馬鞭。
宿羽急促地顫了顫嘴唇,終于哆嗦起來,漸漸發暗的雙眼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四肢緩慢地癱軟下去,手指無力地屈了屈,終究連手臂都沒能擡起來。
耳邊是如同神旨般缥缈的話音,“別說話。我不想聽你說話。”
宿羽并不想說話。他在朦胧中想起,他第一次殺人,就是用馬鞭這樣纏住了一個人的咽喉。那之後他時時陷入手無刀兵的困境,只好如法炮制,屢試不爽。一個又一個,北濟軍人,北濟部族,巡防營,虎贲軍……
那些瀕死的眼睛,就是他的歸宿。
那只手突然移了開來,咽喉中被猛然塞入新鮮的空氣,宿羽強喘了一口氣,猛然嗆咳起來。
謝懷不知何時已經起身,蹲下身去,從船板上撿起了那粒雪白的藥丸,塞回了袖中。
宿羽咳得厲害,幾乎要壓擠出肺中最後一絲空氣,肋間被割裂的鈍痛重新開始抓握不定的神思。
謝懷走到門口,随手打個響指,自有早已等候在此的侍從次第上前,有人點起燈籠,有人鋪開路板,有人遞上手巾,謝懷接過。
宿羽喘息着趴跪下去,蒼白皲裂的嘴唇張了張,又重新合起。
虎贲軍親衛垂手侍立,謝懷立在耿耿寒宵中,把十指仔仔細細擦過,不緊不慢,專注于此,無意追究昏暗船艙中人的表情。
他只給宿羽下了最後一道指令:“再也別讓我看見你。”
皇長子年未而立,功績已如當空皓日顯揚:平南疆,疏水患,建立虎贲,深入北境,收複六州。民間傳說,虎贲校尉縱橫披靡,肖似其父。
他要的東西,一定會親自攫在手中。不要的東西,可以随心處置生死。冰涼嘲諷,刻暴少恩,這才是謝懷。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艙板輕輕一浮,腳步聲漸次消失,想必是謝懷下了船。
宿羽按住濡濕的肋骨,仍跪在榻上,弓起的背脊繃不緊細微的顫抖。
又過了許久,這年輕人才輕聲說:“是。”
五馬渡是金陵最後的春光所在,白日裏,不乏休沐的官員帶着家眷泛舟江上,賞花踏青。
而日升之前的五馬渡人跡罕至,飛薄的霧色擁住了江面船只,如畫中白鶴。
林頒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上個船都差點趴水裏,下個船鞋一濕更是去了半條命似的,嘴巴放炮似的開始罵街。
船夫抽着水煙,望着這位戶部大員小心翼翼撲騰上岸,随即雙腳捯饬得如同即将煮熟的雞爪,飛快向轎子奔去。
沒過多久,這雞又轉了回來,珍而重之地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來遞給他。
船夫說:“大人,小人不識字。”
林頒洛急了,“你當我傻呀,我還不知道你不識字嗎?來來來打開看,開個信封還得我來,真當我是老媽子……來,你看看,這是銀票啊,使銀票還用得着識字嗎?大周的銀票要是還得識字才能用,我看這戶部也不用開張了,都去撐船種地數銅板好了——”
船夫說:“渡一個人過江罷了,哪用得着這許多錢財。大人要做什麽?”
林頒洛一邊打瞌睡,一邊撓他疏于面聖的炸毛腦袋,“我哪知道,給你你就收下,你看着辦。反正不是我的錢,可着花呗。”
船夫一直覺得林大人有哪裏不太像個大員,這話一落地,船夫終于找出了自己和林大人的共同點——都是替人跑腿撐杆子的,還跑得撐得不甚走心。
林頒洛放下銀票就重新逃命似的下船,船夫蹲在船頭,又吸了兩口水煙,方才問道:“客人,天要亮了,送佛送到西,你上哪去?”
艙中人的聲音低而清亮,吐字極為清晰,幹脆利落兩個字:“隴州。”
浮槎天河間,穿過孤月翻孤浪的大江,再行千裏,渡過混沌奔寒水的大河,再行千裏。再向北,再向北,穿過野狐嶺,穿過舊長城,穿過最後一片安穩沉默的疆土,便是鐵馬冰河,淵冰浮沉——便是隴州。
江面的薄霧被春光撕開一線,船夫不知從哪聽來的的古樸號子叫醒了清晨,“逍遙游,同乘朗月間,弗可追兮不可忘,不可忘——”
作者有話要說:
就最後再刀一下下,一下下,下一章就好了,今天有兩章。
……但是如果你們棄文,我就打宿羽!如果你們脫粉,那我就搞謝懷搞謝懷搞謝懷!
下有渌水之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