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逍遙游
———逍遙游———
如果以吃不吃得上烙餅養不養得起狗作為指标來衡量,駐軍野狐嶺尚且勉強算得上安逸,駐軍隴州則徹底不是人幹的活兒。
冷的時候冷死,手腳脖頸上凍出無數凍瘡;熱的時候熱死,凍瘡疤還沒好,重新被痱子和蚊子包蓋住。駐軍官兵不論美醜,人人都頂着一腦袋前仆後繼的疤,彼此相看相厭,完全沒有民間傳說中軍營戰友情意長的香.豔景象。
自然環境慘成這樣,照理說當地人民應該照搬嶺南人用美食填補哀怨空虛的方針,奈何……此地壓根沒有當地人民。
三年前懷王收複六州,其中最北也最慘的一州,就是隴州。
隴州被北濟人禍害了數年,辛辛苦苦回到祖國,繼續被官兵禍害——為了安定着想,歷朝歷代都沒有大力扶持邊境的先例,可見只要心夠狠,人人都能做明君。
但隴州慘得特立獨行。
氣候本來就惡劣,再加上被北濟人兢兢業業地吃幹抹淨,整個隴州越發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鳥肯拉屎沒驢拉磨,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人能下嘴的除了冬天漫山遍野的紫皮山藥蛋和沙地甜地瓜,就是夏天鋪天蓋地的西瓜秧子。
要吃沒吃要玩沒玩要狗沒狗,尊容十分抱歉的駐軍官兵們只能苦中作樂。具體作樂方法有三:一是各自吹家裏老婆胸大腰細屁股翹的牛皮,二是搬弄金陵王城甚嚣塵上沸反盈天的是非。
朔風呼嘯,席卷田野,裹着厚皮襖的三倫拎起來一串地瓜,用一種拍村口小芳纖腰的溫存手法拍了拍地瓜腦袋,“這個不甜,換吧。我扔回去了啊!”
田壟上煨着火,懂點行的過路人都會自己動手烤地瓜,至于留不留烤地瓜費,就全看有沒有人肯豁出去要臉了。
馬沙一邊吐地瓜皮一邊粗聲粗氣地罵:“扔個屁,給老子拿回來,擱馬背上!晚上就上九回嶺了,那破地兒下雪下得封山,你還計較甜不甜?”
三倫一手捧着小芳的纖腰,一邊叉着自己的排骨腰,聲氣細細,像個姑娘,“你急個屁啊?調個兵而已,李将軍都沒催,你上什麽太監火?”
本來他們在軍營裏吃紅燒山藥蛋吃得好好的,突然莫名其妙地被駐軍長官李存年一腳踹去了九回嶺守烽火臺。九回嶺上音書斷絕,等閑收不到老婆的絮叨家信,所以馬沙正心裏不痛快,就沒法見三倫這懶貓脾氣。
宿羽一邊啃燙嘴的烤地瓜,一邊拿幹淨的手背碰了碰馬沙的胯,示意他別上火,又跟三倫說:“三哥,差不多行了,随便挑幾個就行,九回嶺又不是沒有糧食柴火。”
小宿這架勸得鞭辟入裏,要是個女的就堪稱母儀天下,但三倫和馬沙立即統一了戰線,一致開始鬼哭狼嚎:“你可閉嘴吧!咱們混成這樣不都是你的鍋麽!?”
宿羽噎了一下,默默低頭,繼續啃地瓜。
沙地邊上是條土垅,宿羽坐得端端正正,吃瓜姿勢跟馬沙那窮瘋了的德性一比,倒是很文雅。但仔細一看,吃瓜速度快得風卷殘雲,皆因完全不吐皮——懶的。
隴州駐軍裏出名的人物有那麽幾號,三倫馬沙他們比較熟的就有倆,一個是李存年的親兒子李昙,一個是眼前這尊裝聾作啞的大力神仙。
宿羽剛來隴州時,是個明顯超齡的小兵,又不大吭氣,除了細皮嫩肉之外,很是不打眼。但北濟人犯賤的號角聲一響,這顆秀色可餐的悶瓜就仿佛被高僧開了光,飛上馬背就鐵箭離弦似的向前沖,風頭直接蓋過了隴州軍營第一霸王花李昙。
比如,北濟邊境軍星夜奔襲二百裏抵達隴州北境外,安營紮寨,預備第二天端了駐軍;結果當時在守烽火臺的宿羽直接把臭得熏人眼睛的狼煙烽火壓熄,喝令兩個手下裝死,自己把頗為壯碩的馬沙一扛,另一手拖着滿頭雞血的三倫,徑直進了北濟大營,悄悄用北濟口音說:“自己人。”
北濟人驚疑不定,第一件事就是帶“自己人”和便宜戰俘前往中軍帳。
宿羽最吓人的就是近身搏擊,何況三倫和馬沙身上藏了無數大刀小刀,結果可想而知——北濟人被內外夾擊包了餃子,餃子餡兒五味雜陳,混着一顆號稱自己人的老鼠肉。
再比如,北濟人屢屢一出門就被四面八方的偷襲和詭計搞亂陣腳,終于學會了小心翼翼分散前進。五六股小隊聲東擊西有驚無險地抵達邊境,還沒來得及彙合,就只聽邊境線上傳來一聲令人尿意盎然的狂吠,随即是猛獸卷着飛天煙塵狂奔而來。
北濟國內環境惡劣,對這種活見鬼的生物再熟悉不過——隴州駐軍在烽火臺下養了大群的惡狼!
不用說,又是宿羽的手筆。
餓了大半個冬天的狼沖入人群,結果再次可想而知。
有晃瞎人眼的戰績加持,宿羽第一年就被提拔成了領兵幕僚鷹揚衛。
然而隴州的戰地公主李昙別名霸王花,顧名思義,是個霸王。宿羽踩在霸王頭上往上爬,可以說是十分不要命,自然也沒少被找茬。
這次找的茬約莫有點大,宿羽自己都不知道做錯了什麽,就被李存年一腳踹到了九回嶺。
馬沙和三倫一見宿羽這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耳朵穿孔過的德性就來氣,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了起來,張口呵氣混成一團,幾乎彙聚成一片積雪雲。
三倫文绉绉地說:“宿小将軍啊,邊境日夜浴血,金陵虎狼群聚,大周內外交困,咱們要那臉幹啥呢?就低聲下氣點怎麽着了?”
馬沙把地瓜皮一丢,“煩不煩!老子要打仗,打完仗還要回家抱老婆!上次那誰不是說你也是金陵來的,金陵人不是挺機密的麽,怎麽你就那麽沒眼色呢?”
三倫傻了,“小宿?金陵來的?”
宿羽低頭吃瓜,終于舍得撕下來一塊地瓜皮。
三倫見他默認,立即熱熱乎乎地往他邊上一蹭,“哎呀哎呀,沒想到沒想到,怪不得長這麽好看,怪不得李昙要跟着你跑,金陵啊。金陵怎麽樣,講講講講。”
隴州就是三皇子的封地,由不得他們不關心。也不能怪他們八卦心重,實在是隔着幾千裏路都能覺得出金陵的熱鬧。
三年前謝息那場蠢得不可思議的逼宮震驚宇內,其後跟着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變亂:黎皇後吃起了齋拜起了佛,皇帝病得七葷八素,只好任由大權旁落。卻也沒落給名聲不大好的懷王,而是摳摳巴巴地分出來一點給了剛封衡王的二皇子謝疆,又摳摳巴巴地分出來一點給了越來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容王謝鸾,剩下的大權,也是摳摳巴巴地散給了文武百官。
懷王這名聲爛得有根有據,一看沒撈到好處,當即把沒娘管的小容王往自己府裏一提溜,挾愛子以令天子,半威逼半利誘地借着謝鸾的小手,指點破破爛爛的江山。
手雖然不是他自己的,但他三年間也算是辦成了幾件大事:一是将巡防營收歸虎贲軍,虎贲軍的地位一下子飛升了三倍不止;二是擡起了本就不低的賦稅,逼得務農的老百姓們哭哭啼啼前往投軍;三是從虎贲軍中擢點精銳散入各地兵營,一五一十地把暴虐的因子鋪陳到了大周每一寸焦土上。
現在正是晴冬下午日頭最好的時候,他們把戰馬拴在樹下歇腳,自己反倒願意抱成團曬曬太陽。隴州的冬天漫長陰冷,太陽也沒什麽溫度,但好歹是太陽。要是能把凍瘡疤曬幹,能把經年累月積攢舊傷的關節曬熱,他們願意被曬成深情款款的人幹。
幹巴巴的地瓜地裏連個黃鼠狼都沒有,荒僻的官道上更是半天都不見有車馬經過。
只有一駕青骢馬拉的油壁車由遠及近駛來,辘辘車輪聲在午後的寂靜田野上散開,更顯得格外寂寥。到了宿羽他們背後,也寂寥地停下了。
油壁車的車轅微微一沉,想必是裏面的人要下車,多半是也想偷個烤地瓜。
三倫和馬沙雖然是天雷和地火級別的不對付,穿衣風格倒是很一致,有多少穿多少,身上的衣裳厚得坐都坐不下來。宿羽則向來穿得少,一來是時時刻刻警醒自己別走神,二來是也沒多少衣服可穿。因此只有宿羽閑閑散散坐在田壟邊,手長腳長地支棱着,身邊圍繞着兩個巨大的球。
馬沙見宿羽不說話,居然也有點好奇,站在田壟邊,拿球狀的膝蓋頂了頂宿羽的肩膀,“你不是牛逼嗎,你倒是講啊!”
宿羽連圓潤分明的眼睛都懶得擡一下,垂着細長的睫毛,端莊優雅地啃着烤地瓜。凍得發白的臉籠罩在白氣裏,看不清神色,“有什麽好講的,不懂。”
馬沙罵街:“放屁!跟李将軍唧唧歪歪的時候不是話挺多麽,輪到老子問你話了你就給老子裝二傻子!老——我跟你說,我是很願意傾聽你的故事的,我們是兄弟嘛。”
轉折太突然,宿羽和三倫狐疑地擡頭看馬沙,“吃死人腦袋了你?”
馬沙早把村口的老婆丢到了腦後,一臉少女懷春,望向大路對面,“噓。那馬車上下來個姑娘,哎,真白,真好看。”
宿羽還行,“哦”了一聲,就繼續慢騰騰啃地瓜。
三倫比較慘,除了照鏡子的時候能看看妖嬈的自己,大概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姑娘了,立即轉回頭去,“哪有?”
馬沙嘆息道:“姑娘看了看路就上車了,我看見了你看不見,好開心吶我。”
三倫一個筷子般的掃堂腿刷了過去,“你也就是仗着我忘帶刀了!”
宿羽沒回頭,把手中的地瓜皮齊齊整整碼在地上,轉頭向大路對面看去。萬裏無雲的淡藍天空上過了好半天才掠過一只比驢還瘦的飛鳥,精疲力竭地落在了油壁車的車頂上。
他只是在确認馬車不是從北濟來的,其實對車對人對鳥都沒什麽興趣,移開了目光,轉回頭看天。
田壟邊,馬沙迎擊三倫的掃堂腿,一個球形白鶴亮翅,拍着宿羽的肩膀騰空而起,鬼吼鬼叫:“你帶刀我吞刀,你帶劍我吃劍,你帶橋牌老子杠上花,反正看姑娘就是不關你屁事!”
三倫自己像個姑娘,導致命裏缺姑娘,被打擊得沒心情打架了,也拿膝蓋怼一下宿羽的肩膀,“這大太陽,你也不怕看瞎了。”
冬日天寒風大,光禿禿的樹冠之間北風呼嘯,牽扯得最後一片堅定的枯葉也在搖搖晃晃。
宿羽又看了一會,才慢半拍地收回目光,臉上仍然是那種沒什麽高興事也沒什麽煩心事的淡然從容,只一颔首,摸出兩個銅板來放進農家的鐵罐子裏,說:“走吧。”
馬沙和三倫異口同聲,“連吃帶拿有十斤,你咋就能這麽摳?!”
宿羽沒好氣,“差不多就行了,難道我很有錢嗎?”
油壁車車轍一頓,車輪重新翻卷起來,徑直向西行去,碾壓過幹燥生冷的黃土,掀起二三灰塵。
馬沙和三倫拍衣裳的拍衣裳牽馬的牽馬,作球狀散開。
宿羽用手撐住地,提了提身,又艱難地坐回去了。他按住了右膝,又微一使力,試圖拖着右腿站起來。
馬沙走過來扶了他一邊,“您老又疼了?”
宿羽拿開他的手,抿住了嘴唇,慢慢地站直了。那樣子費力得就像拉開一張鏽了一冬天的鐵弓一樣,馬沙幾乎有種能聽到骨骼吱呀磨掉鐵鏽聲音的錯覺。
宿羽臉上沒什麽表情,随便跺了跺腳,向前走去,随口說:“我好了。”
他走路姿勢尋常,仿佛剛才那一點窘迫是憑空飛來的。
三倫抱着布口袋塞地瓜,“別理他,三哥的棉褲分你一條!不過你有空也去軍醫那看看,年紀輕輕的跟個裹腳老太太似的,上哪娶媳婦去。”
宿羽翻身上馬,勒緊了馬缰,回頭一笑:“我真的好了。”
三年如江波皓月奔流而過,宿羽的笑容裏沒有多出什麽內容來,仍然年輕明淨,無處惹塵埃。
馬沙也上了馬,高聲嘆了口氣,“走吧,九回嶺!”
三匹戰馬漸次奔馳,朔風撲面,挾着霰雪和沙塵,微粒如鋼刀般劃開年輕人們尚且薄嫩的肌膚。
向東的馬蹄鐵踏過向西的車轍,風揚其灰,無所謂提及的往事被冬日奔襲田野的勁風遠遠抛在了腦後。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 王子變青蛙》完結!現在歡迎收看《放羊的星星》!(別信!)
PS.改過了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