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暗
———明暗———
金陵是虎踞龍盤地,無數亡國的墳丘長起一茬茬春草,被後來人的腳步一寸寸踏平。
謝息撇開幼弟和母親,擅自率巡防營逼宮,被虎贲軍截于殿前。
空有文采,卻無計謀——大周開國以來最負盛名的才子就以這種方式一敗塗地。
皇帝的雷霆手段重現于人世,短短數日之間,抄家株連,拔除黨羽,嚴查門客,謝息徹底被壓入泥沼。
雲中大手翻覆一掌,一座光輝王府存在過的痕跡迅速被抹殺得幹幹淨淨。
謝息被發往西北封地,啓程當夜,金陵迎來了暮春時節的最後一場雨。
小容王府前車馬蕭瑟,十四歲的燕燕仰起臉看住了蒼茫天色,沒有撤下擋住大門的圓月彎刀,又重複了一遍:“不行。”
謝鸾像是突然長大了一點,進宮探望了一次吃齋念佛的母後,回府後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燕燕不讓他去送謝息,他也只是抱緊了小狗崽子,就這麽在燕燕的刀下蹲着過了一夜。
如果巡防營是一棵紮根百米的巨樹,這幾天已經被從樹梢到樹根都捋了一遍。
李序是謝息的心腹不假,也的确是李序打暈了謝疆,領兵沖破宮城禁制逼宮。
此人罪無可赦,但上輩子積了福報,沒等到一輪一輪的盤诘拷打,已在當日死于救駕的虎贲軍刀下。
皇帝還病着,不宜太過苛刑。李序的腦袋沒被割下來,留個全屍,被扔到城外不知哪條臭水溝喂了野狗。
不管皇帝願不願意,不想罰的總要硬着頭皮罰,不想賞的也要硬着頭皮賞。
虎贲軍救駕有功,各自升遷;牽頭的懷王升無可升,賞了一堆金銀珍奇了事。
顧皇後早年颠沛流離,謝懷是在馬車上出生的。大約是早産兒先天不足,每逢換季,謝懷都相當難過。
這次是發熱,兩碗黑湯下肚,睡得昏天黑地,自己醒來都覺得不對頭。
但也只是發熱而已。睡一天兩天還行,一連睡三四天,對他這種覺少得出奇的人而言,就有點過了。
福伯端來了藥碗,“殿下醒了。”
謝懷沒接,默了一會,大概怕一句話說不對會吓着老頭,緩聲說道:“福伯,旁人也就罷了,你知道我的忌諱。”
福伯布滿皺紋的手一抖,藥碗“咣當”落地,一地潑濺藥汁,蒸騰出難堪的苦味。
謝懷的嗓子還是啞的,咳嗽一聲,把老頭的肩膀一按,“呆着吧。”
他随便披了兩件衣裳戴上了雨笠,騎馬出門。
雨下得不小,謝懷快馬加鞭,拍開了三皇子府的大門,“叫謝疆。”
值夜的老頭見他就害怕,“回禀殿下,我家殿下這幾天都沒回來。”
謝懷牽馬轉頭,拍馬就往戶部跑,劈頭蓋臉地把謝疆從書房的榻上拽了起來。
謝疆坐起來,看見謝懷裹得像過冬,未語先笑,“夏蟲語冰。”
謝懷啞着嗓子讓他少繞圈子,“人呢?”
謝疆打個呵欠,“誰?”
謝懷摘下滴水的雨笠,“裝什麽蒜。連我的藥都敢動,活膩了?”
謝疆從腿上拂去陰冷水珠,“為你好。人都涼了,你扒着具屍體做什麽,腌着下飯?好好替你埋了,別操心了,該花起來就花起來吧。你那個什麽顏姑娘,還有什麽何公子,不都等——”
謝懷深深喘了口氣,拎小雞仔似的把謝疆拖下床,“死要見屍。埋哪了,帶我去。”
謝疆困得不要臉了,抱着桌子腿不放,“我可不去。你去給叛軍上墳讓人告舉了不關我事,萬一讓皇後知道了我跟你一丘之貉怎麽辦?我不也得讓人——”
沒等他說完,謝懷大吼了一聲:“老二!”
謝疆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麽戳了謝懷的脊梁骨,默默爬起來,坐到椅子上,尋摸了半天,倒了杯冷透了的茶。
謝懷端起茶杯,背過臉去,慢慢喝了,喉結上下一動。
其實謝疆這幾天在戶部待着,一面是為公務,一面是為私事。
由于他的心腹林頒洛正在鬼鬼祟祟地替他查檔案,因此他也很有點鬼鬼祟祟的。
說鬼鬼就來,房門一響,外面的人敲了敲門,“二殿下,找到了。”
林頒洛這人話痨,謝疆怕他說漏嘴,急忙說:“稍等。”又抿嘴笑了笑,“大哥,都什麽時辰了,回吧。”
謝懷把茶杯放下,“就今晚去。”
謝疆說:“今晚不行。我差手下去埋的,眼下人不在啊。”
謝懷疲憊至極,拿手背擋了一下眼睛,“埋哪了,我自己去。”
這麽糟的天氣,宿羽又不喜歡金陵。
謝疆眼睛看腳尖,“真不行,我沒轍。”
外面的林頒洛半天沒等到回音,“殿下?又睡着了不是?”
謝疆說:“林兄,本王這裏有事,勞駕你先回去。”
林頒洛不甚理解,答應了一聲,轉頭離去,随即“哎呀”一聲。
謝懷和謝疆對視半晌,謝懷滿臉寫着煩躁,擡腳推門就走,掠過了林頒洛和一地廢紙,直接出了院門。
謝疆松了口氣,終于開口問外面,“怎麽了?”
林頒洛一邊爬起來一邊回答,“沒事,摔了一跤——”
謝疆推開門往外走,“知道了,少說話。”
林頒洛這輩子就沒學會過少說話,尤其是對着謝疆,更是像炮仗鋪起火,“那個宿羽的檔案掉了。哎,殿下你出來了?幫我撿撿,這下雨呢,字都糊了,再泡一會,一個宿字裏能撈出二斤稀墨了——”
謝疆如遭雷擊,腳步停在當場。
林頒洛擡起頭,“怎麽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從門外三步兩步走進來,一腳将林頒洛蹬到了門邊。
披着大氅的瘦削身軀稍一俯下,沾着冰涼雨氣的長直手指慢慢撿起了地上發黃發脆的紙張。
那是一張短小得可憐的家譜,“宿綸”、“宿李氏”、“宿從”、“宿羽”。
前三個姓名全都畫着黑框:從罪,流放充軍。
除了宿羽之外,謝懷沒有聽過其中任何一個名字,但是胸腔之中莫名一沉。
他別開了謝疆的手,翻開了第二頁,首先沖入眼簾的是兩個字,“歷星”。
有些年沒見過這個名字了。
謝懷眼簾一垂,迅速別過了身。
小時候的歷星長得很好看,笑起來下巴上有兩個小梨渦。不過皇帝的女兒個個都好看,歷星在旁人眼裏并沒有多特別。
但是謝懷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妹妹,所以歷星說什麽做什麽都很特別。
歷星的确是很特別,謝懷有時候拿胡茬蹭她的臉,歷星會從懷裏掏出刀片來,很認真地說:“大哥,又該給你刮胡子了。”
等歷星長到了十六歲,謝懷更加覺得,全世界的小姑娘裏,最有意思的就是歷星。
那一年全國都不安穩,北濟入侵,南疆水患,內憂外患沸反盈天。
朝中有人撺掇皇帝選公主去北濟和親,選來選去,年紀差不多的只有歷星。
顧皇後抵死不從,但歷星從皇後的臂彎裏鑽出腦袋來,小聲說:“父皇,我不怕。”
顧懷在南邊泡了幾個月的臭水,聞訊趕回金陵時,和親的車隊已經啓程十日有餘。
謝懷沒來得及跟皇帝說一句話,拍馬便追。結果沒能追到妹妹,追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天氣漸熱,棺木四周已經有了不詳的氣味。謝懷遣散衆人,獨自用劍撬開了木板。
那時他才二十出頭,歷星更小,連葷點的笑話都沒聽過,他沒有辦法把“奸殺”兩個字和笑得很傻的妹妹聯系到一起。
等到真的看了棺材裏面的情形,謝懷更覺得那一堆東西不能被稱之為“歷星”。
謝懷親手把歷星的棺木帶回金陵。
那時謝懷還講道理,謝疆以為他會跟皇帝翻臉,說什麽“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都準備好了怎麽攔他。
但是謝懷一句話都沒有跟皇帝說,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當皇帝是空氣。
謝懷親自問了公主的禮制,親手把那具腐爛發臭的小屍體風光下葬。
他沒有要告訴全天下歷星是被毀掉的英雄的野心,他只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妹妹。
在滿朝文武追責和親隊伍之時,顧皇後為謝懷要到了懷王的封號,以及一塊積了灰的虎贲軍令。
其時虎贲軍軍紀渙散,謝懷一身缟素,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砍人。砍完違令者之後,虎贲校尉面無表情地走馬上任,直接調虎贲軍去了西山大營,一連幾個月沒回宮。
至于被滿門抄斬或者流放充軍的秦家李家宿家王家的下落,所有人都不敢跟他說,所有人也都很奇怪:謝懷從來不問。
謝懷俊邁橫肆且怒發沖冠地活了二十多歲,終于折在了“無能為力”四個字上,第一次學會了旁顧左右而言他。
北境遠戍軍吹起鼙鼓聲聲,大江流浩蕩拍岸,隐約離悲聲跨過大半國土,抵達金陵雨中。
靜夜風吹雨,一滴一滴落下廊檐。
謝懷一動不動,捏着幾張薄脆的紙張,就像一尊鐵水澆鑄的冷酷雕像。
又過了許久,謝懷慢慢把那幾張紙疊好,啞聲說:“他呢。”
夢裏是一片混沌,始終有一只枯瘦的手握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聽見有人說:“我不會放開。”又重複一遍,“不會放開。”
又有人說:“他是大周人,到底要骨氣。”
“呵,大周人又算是什麽東西。放開手。”
緊接着便是一悶棍,狠抽在後腦勺上。然後是混沌之中,身體發膚暴露在奧熱的空氣中,難以理解的劇痛像閃電一樣劈下。
淩亂的場景一幕接一幕,疼痛屈辱在身體發膚表面留下了無數痕跡和記憶,宿羽渾身一震,從難以自控的痙攣中猛然坐了起來。
他弓着腰,按了按肋間傷口,用一只無力的手撐住了床沿。
雨滴聲漏,江面搖搖晃晃,船艙外面起了風。
無邊靜夜之中,一把嚣張低沉的聲線嘣地彈開了弓弦,“醒了?”
宿羽如受鞭笞,猛然擡起頭來。
謝懷坐在椅中,并沒有看他,正就着船艙檐下極微弱的燈火光把玩手中的東西,時不時湊近鼻端輕輕一嗅。
他眉眼深長,被晦暗的夜色一擁,便是無可複制的矜貴孤傲,更透着躁郁和蒼白。
宿羽第一反應就是去看窗外。江風不在,漁火不在,明月水聲寂寂。
——謝懷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讓早已離岸的船重新返回了金陵五馬渡!
謝疆的計劃天衣無縫,宿羽打散所謂逼宮,再服下藥,一頓假死瞞天過海,一邊事成,一邊活命。宿羽緩過藥性,将将可以起身,謝疆便差人送他上船,掩耳盜鈴,遠走他鄉。
可是沒能瞞過謝懷,謝懷知道了。
宿羽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推開傷腿,艱難地跪了下來,“……殿下。”
船艙空浮吱呀的木質地板上發出一聲輕響,一粒雪白的藥丸從謝懷指尖落下,一路骨碌碌滾落到了宿羽纏裹着細布的膝前。
謝懷把沾滿藥味的手放下,終于極淡地看了宿羽一眼,“眼熟?”
宿羽雙手撐地,在木板上跪得四肢虛浮僵直,鼻尖額角亮晶晶的,都是冷汗。
謝懷說:“不是什麽稀奇玩意。我這多得是。”
說完這句話,他靠回了椅背,長腿交疊,又是好半天沒說話,似乎在聽雨聲。
就在窗外那盞燈火被雨水倏地打滅的一瞬,謝懷就像忘了什麽又想起來了似的,突然說:“我想過帶你走。”
作者有話要說:
淌眼抹淚地邀請大家品品我們學友的《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