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逆子
———逆子———
皇子謝懷,弱冠之年封為懷王,既是嫡子,也是長子。
兩重身份都占優,結果,除了封號早之外,沒給謝懷帶來絲毫好處,反而讓皇帝越來越漠視。
鄉野市井傳言之中的謝懷,倒是有很多個版本——謝懷招人怕,但也讓人好奇。
把一團出名的廢物鍛造成虎狼之師的年輕皇子,本來是十分的威赫,再加上風流多情,再加上容貌俊秀,就是十二分的特別。
除去這些,謝懷最大的特別就在于格外招皇帝讨厭,格外讓皇帝想起早死的顧皇後。
皇帝是武将出身,身份低微。顧皇後也算不上什麽大家閨秀,是鄉紳豪強的女兒。
鄉紳老兩口老來得子,養得女兒的脾氣分外硬,又讀多了反書,簡直沒法嫁人。老兩口千挑萬選,給女兒選了個當巡防官的倒插門女婿。
窮人都有三門子貴親戚,這個女婿的貴親戚姓謝,坐金銮殿。
老兩口忐忑地商量過,一致認為皇族的親戚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女婿窮成這樣,號都排不上,一定沒什麽大前途,那就正好。
成了親才知道,這個巡防官不大吭聲,一旦張口就有一些離經叛道,很不把命當命,倒是很把自己當盤菜。
二老走得早,一定沒想到,就這麽個陰刻的女婿,日後竟然能成了皇帝。
顧皇後的脾氣從沒改過,皇帝的脾氣也只有越來越暴戾多疑。
後宮的妃子越來越多,最受寵的自然是後來成了皇後的黎貴妃。帝後之間素來不睦,在這件事上更加一點就着。
偏偏,謝懷是從小就護着皇後的主。
皇帝登基之前,謝懷的脾氣一上來,敢梗着脖子跟皇帝叫板。
等到皇帝登基立了規矩,一群宮人跟在屁股後頭提着腦袋勸誡,謝懷索性以不變應萬變,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是一張死人臉,陰測測地往皇後身前一戳。
謝懷的名字是顧皇後取的,皇帝也索性就當這個兒子是顧皇後一個人生的,連皇後替謝懷要封號都懶得擡頭,“叫什麽名就封什麽號,哪來那麽多廢話。”
監官不敢多解釋這不合規矩,畢竟這位皇帝能上位,靠的就是去他娘的規矩。
因此,若是讓史官來寫,謝懷其人大概是濃墨重彩的不入流。
形勢所逼,這幾天金陵城中格外盛行幾個皇子的野史秘聞,從謝懷的娘到謝息的私生子,都被刨了個底朝天。
宿羽值夜,這時在地上蹲着吃饅頭,不想聽也聽了一肚子八卦。
“聽說懷王是喝了狼血才起死回生的,有這麽回事嗎?”
有人戳了戳他,“哎,新來的,聽說你去過北境?那邊冷吧?”
宿羽點點頭,“冷。”
那人盯着他手臂上的舊傷痕,“凍瘡?”
宿羽把袖子抹下來,“不是。”
宿羽幾乎每句話都不超過三個字,問話的人也覺得沒意思,轉回頭去,“哎,我跟你們說,估計陛下這次真不行了。聽說幾位殿下昨晚上就進了宮?”
宿羽在心裏數着,從謝懷進宮算起,已經有七個多個時辰了,不管皇帝是真病還是假病,謝息這場戲演得差不多也到頭了。
虎贲軍中有細作,大概也是時候帶兵進宮。前腳虎贲軍進宮,謝息便會調動巡防營前往“救駕”。
只要時間差打得好,到時候必然可以營造出愛子舍命救君父的悲壯氛圍。
宿羽不失惡毒地想:如果他把先後順序掉個個兒呢?
如果巡防營先行逼宮,虎贲軍再去逼宮。兩相一逼,倒可以比一比,看誰比誰真。
也不一定,以虎贲軍那些貨色的機靈勁,應該直接變逼宮為救駕才對。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便聽到一陣凄厲的鴉鳴轟天而起,正是來自虎贲軍大營方向。
宿羽悚然一驚,卻只聽眼前這群人搖頭道:“虎贲軍又殺豬吃了,有錢真好啊!”
……真是酒囊飯袋!
軍中號角響得早,謝疆帶着一隊人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一群酒囊飯袋作鳥獸散。
宿羽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崗哨走去,沒走幾步就折了方向,跟上了謝疆。
宿羽由遠及近,親衛聽見了,回頭斥道:“退後。”
謝疆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宿羽一刻鐘都不耽誤,大步上前,飛速從背後拔出長刀,也不出鞘,劃出一道鷹翼般的弧線,刀柄“砰”地砸開兩個親衛,徑直逼到了謝疆面前!
這一套動作快得詭異,更詭異的是他們不知道宿羽要做什麽,一時之間甚至不知如何防備。
一愣之後,衛兵們刀劍紛紛出鞘,一擁而上,持弓箭的手忙腳亂拉開了滿弦,對準宿羽,便一箭射出!
前方的宿羽并不和他們對視,他的目光膠着在遠方某點上,卻仿佛聽得見風聲一般,稍微一歪腦袋,任由箭尖擦着耳朵過去。
謝疆平時不緊不慢,這時終于微微高聲,“做什麽?”
宿羽一笑,似乎把全副力氣都灌注進了手中長刀,他手握着刀柄,利索地把刀鞘往謝疆喉間一橫一擰!
謝疆喉間發出一聲清脆的“喀拉”聲,身體一軟,合上了眼睛。
宿羽頭都不擡,将已經陷入昏迷的謝疆一腳踹開,提刀向前走去,問道:“李序?”
暗色陰影中,提刀的年輕人高瘦蒼白,半低着頭,如浮屠鬼魅一般,踏過一地同僚軀體,幾乎像是舍不得踏壞新草一般輕緩。
李序在忐忑和恐懼中發出了叫喊,“來——”
一個字的音韻尚未拼完,刀光如風當頭割下。李序頸間一痛,徹底失去了意識。
王城裏死氣沉沉,宮殿裏更是一股藥味,謝懷拎了把椅子,就坐在廊下,閉上眼睛聽了一會,也不知道是聽風還是聽雨。
過了半晌,他從袖子裏摸出一顆白蠟封的小藥丸,慢慢摳開了蠟皮,也不亂扔,把蠟皮塞回袖子裏。
弓着腰的老太監細聲細氣地提點他,“殿下,外頭冷,您還是進去的好。”
謝懷暈暈乎乎地回過頭,“老頭子又死不了,這麽一群人守着,你們也不嫌熱。”
老太監連忙揮手,“話可不敢亂說,給先皇後聽見,殿下可又要挨敲打。”
謝懷對着糟老頭一笑,丹鳳眼都眯了起來,變成了某種動物似的細長條,眼角彎彎,竟然有幾分和氣,“能挨一頓倒好了。”
謝懷從小就這樣,越是病得厲害,越是要跟顧皇後唧唧歪歪。老太監拿他沒辦法,謝懷卻接着說:“預備預備,讓父皇出來透透氣吧,老三給他備了好東西。”
老太監說:“什麽?”
謝懷不耐煩解釋,“問老三去。”
老太監“哦”了一聲,真的要去。
謝懷氣得笑了,拽了把他的腰帶,自己抽身進去了,“一個個的全都老糊塗了。”
皇帝身子骨紮實,前些日子病得兇險,這幾天倒是差不多複原了,只是皇後如臨大敵,弄得一幫人都不安生。
其實皇後每次都如臨大敵,不過這次弄得格外陣仗大罷了。
謝息和皇後扶着皇帝出來透口氣,一個兩個都是泫然欲泣的樣。皇帝啼笑皆非,把兩個瘦胳膊甩開,“扶個屁,朕又不是不會走。你們真當朕要傳遺诏了?太子還沒立,朕心裏還沒點數嗎?”
黎皇後低聲說:“陛下說什麽呢。”
謝息摸了摸鼻子,“哎,這有椅子,父皇坐會。”
皇帝瞟了一眼,當沒聽見。
他就站在廊下,等宮人搬來新的,才坐下去,“清晨涼快,你們都坐。”
當然沒人坐,因為目下一共就兩張椅子,另一張是謝懷拎出來的。
謝懷便大喇喇往下一坐,打了個無聲的呵欠,重新合上眼睛。
黎皇後移開目光,皇帝眉毛豎起,老太監提着腦袋咬耳朵提醒:“殿下,娘娘還站着呢,不合适。”
謝懷“嗯”了一聲,把腦袋擱在椅背上,放松得像頭被打死了的老虎。
老太監說:“陛下看着呢。”
謝懷說:“多看看,也看不了幾眼了。”
這跟催命似的,老太監快急哭了,皇帝也只是冷笑了一聲。
謝息插嘴道:“父皇,大哥這幾天累着了,現在壓根沒醒着。大哥,你別亂說話。”
謝懷恍若未聞,比起一根手指,豎在唇邊,輕聲說:“噓。”
他的表情近乎幻夢,謝息一愣,聽見謝懷繼續說:“父皇,你聽。”
與耳力無關,空氣中傳播着隐約的不安,是某種行伍中人才能嗅出的殺伐之氣。
別人不懂。這廊下有數十人,但只有兩個人懂。
皇帝只凝神了一瞬,便一拍扶手站了起來,徑直扯過老太監的領子,“去!宣巡防營!”
老太監腿一軟,“陛下?巡防營可在城外啊……”
皇帝指着謝懷的後腦勺,“逆子!”
謝懷像在跟自己說話似的,“逆子,逆子可不就得逼宮嗎。”
不知是不是他把握時機出神入化,“逼宮”兩個字将将落地,遠遠的宮門之外真的就傳來了淩亂的喊殺和撞擊聲。
“嗵”,巨響如鐘鼓齊鳴,鞭撻向宮中衆人尊貴的耳鼓。
廊下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報信的報信通氣的通氣望風的望風,只有謝懷和皇帝一動不動。
謝息來拉皇帝,“父皇!父皇不先走嗎?”
黎皇後愣在當場,突然高聲喊道:“陛下!”
皇帝怒得手都在抖,“逆子!朕還沒死呢,逼宮輪得到你?!”
謝息一顫,謝懷突然“噗”地笑了,“論起明白人,還得是父皇。”
顧皇後生前和皇帝争吵時就常用這句“明白人”。同姓侯王并立亂世幾十年,皇帝從家族中不受器重的微末武将一路斬殺到金銮殿上繼承大統,手段固然剛厲,但更重要的自然是“明白”。
只不過,顧皇後看不上的就是這份明白。
謝懷繼續說:“父皇,兒臣有一不情之請:這件事将來一定要查得明明白白。不管成與不成,必然是父皇身後列傳之中輝煌一筆。”
皇帝氣得胡子一掀,“用你說?!”
轟鳴聲自遠而近,士兵的腳步聲化作震蕩傳至腳下,宮門上傳來巨響。
皇帝過了氣頭,索性自己坐下了,把謝息拉到近旁,“老三,看着。你沒上過戰場,父皇給你看看,碰上反賊怎麽辦。”
沒等謝息說話,皇帝又扯嗓子叫人:“巡防營呢?朕的巡防營呢?”
“轟”的一聲,宮門終于洞開,一支隊列徑直沖入宮道。遠遠看去,如同一列盲目搬運殘羹冷炙的螞蟻。
謝懷低頭聞了聞攥着藥丸的拳頭,吹了口氣,神情竟然堪稱輕柔,仿佛他攥着的不是□□,而是情人舒展不開的眉端。
“父皇的巡防營,如今是巡女營了。巡防營一出,家家白日閉戶,女子夜不安寝。北濟人都知道,金陵頭一景,便是巡防軍離營。父皇,這般香豔,叫人如何能不心向往之啊——”
老太監恨不得上來捂謝懷的嘴,“殿下,快退兵!”
一旁的謝息卻輕輕抽了一口氣,“父、父皇,您先走……”
皇帝怒吼:“滾!”
謝懷終于擡起頭來,向階下望了一眼。
山峰被雷殛劈斷,江水驟然斷流。
大團騎兵入宮,卻不是長驅直入,而是在厮殺中滾湧。
謝懷猛地站了起來,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了。椅子被他碰倒,咣咣當當滾下玉階。
過了好半天,老太監才看見謝懷毫無邏輯地吼道:“牽馬來!……虎贲軍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