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棄身
宿羽跟得氣喘籲籲,謝懷卻沒有要停腳的意思,一口氣走到了攝山山頂上。
宿羽喘了好幾口氣,才問:“殿下知道了?”
謝懷臉色蒼白,就這麽出神,只看滿城的明滅燈火,壓根沒聽他說話。
又過了好半天,謝懷突然回過頭來,連珠炮似地質問:“誰撺掇你去巡防營的?你能不能聽我的一次?老二跟你說什麽了?”
宿羽不說話。
謝懷說:“說我換人如翻書?說我欺男霸女?宿羽,這些事,如果你想知道,盡可以來問我!”
宿羽輕聲說:“殿下,我不想知道。”
這個回答倒是沒想到。謝懷躁郁無比,耙了一下頭發,啞聲說:“宿羽。”
宿羽“嗯”了一聲,等了許久,謝懷也不曾說話。
他只好又問:“殿下?”
年輕人單純明淨的目光熾熱得近乎發燙,謝懷喉嚨口一沖,只覺得頭頂的那根弦越繃越緊。
謝懷索性伸手捏住了宿羽的後頸,就這麽強制似地說:“是不是這幾天吓着你了?是因為我着急,現在我跟你道歉。是因為我對你的心意,沒有一絲一毫是假的。你知不知道?”
從那天晚上謝懷把宿羽團吧團吧摟着睡覺時開始,宿羽就發覺謝懷的體溫比常人高一些。宿羽怕冷,所以謝懷這一點格外招人喜歡。
現在,謝懷的手鉗着他的後頸,活像一根火鉗子。
宿羽駭然笑了笑,“殿下是什麽樣的人,我比殿下更清楚。”
謝懷還沒接話,宿羽已經一轉身,面向山下萬千燈火。
宿羽淡靜的的目光平視遠方某一點,聲線無比平穩,“大周風雨縱橫,長此以往,必遭傾覆,殿下比我明白。”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既然如此,殿下想要什麽樣的盛世,便需親手開辟出來。殿下有文韬武略,只缺一件東西。”
不知道是哪句話戳中了軟肋,謝懷輕聲問:“是什麽?”
宿羽回答:“一把刀。”
叢山之下,便是萬家燈火,視線被風吹動,明暗亮光如同旌旗,獵獵飄蕩。
謝懷從久遠的記憶裏揪出了三兩個字,又丢掉了,只是挑起唇角,近乎嘲諷地笑了,“一把刀?什麽樣的刀?”
宿羽翻起袍子,長身跪下,“不管殿下要什麽樣的刀,宿羽都願意去做。人生碌碌有限,凡者窮盡一生,不過可以超逾二三跬步。而宿羽何德何能,竟然能夠有望河清之世?不管殿下是要斬盡外賊,還是要洗清河山,我都——”
謝懷猛地傾身,揪着宿羽的領子把他提了過來,咬着牙警告他:“都是謊話!宿羽,誰騙我都行,你不許!”
宿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近乎空洞,“……殿下,那我要怎麽辦呢。”
謝懷慢慢地松開手,雙手捧住宿羽的臉頰,說話終于慢下來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什麽了?我都可以解釋。我從前荒唐,不指望世人裝瞎,但我從來沒有用過龌龊手段。我花心,但是也沒有三心二意過。那些……那些人現在都是好好的,我也沒有搞出過人命……宿羽,你別怕我,行嗎?”
宿羽掙不開他的手,只好閉上眼睛。
夜色又深又沉,謝懷看不清宿羽的臉,但只看見宿羽眼裏那簇火苗噗地熄滅了。
謝懷突然心裏一抽。
五六年來,他第一次為自己的荒唐後悔。
國難與家禍鋪天蓋地而來,“生而有限”四個字為時過早地籠罩在頭頂。他想要溫暖的軀體,想要反擊北濟的希望,想要和陰刻無情的皇父反目成仇。
他讨厭搖尾乞憐,他想要的所有東西,都希望被他自己攫在手心。
所以,不管是那些伴侶,還是虎贲軍,還是惡名,所有的東西都一樣,他想要,便去拿,僅此而已。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真的會遇見宿羽。
宿羽的眼睛又清又亮,裏面只配盛着草原上空緩慢飄過的雲的倒影。
這個單純的年輕人或許真的喜歡信中的人,但是只有潔淨長久的愛情才能與他相配。
而謝懷呢?他剛才居然當着宿羽的面說“我多好,我都沒有搞出過人命,你有什麽理由不跟着我?”
宿羽可能會跟着他,但是,然後呢?
謝懷覺得自己是個人渣。
他松開了手,輕聲說:“傻孩子。”
“你想要什麽,大可以直接說。若你想要走,我便放你走。你不需要這樣。”
宿羽在他面前,不需要遮掩真心。
宿羽不知為什麽,拿袖子擦了把臉,聲線仍舊鎮定,“殿下,宿羽生于亂世,沒有見過一個好世道,但殿下一定可以做得到。宿羽願棄身鋒刃,為殿下斬殺一切魑魅魍魉。即便毀天滅地、葬身江海——”
“行了。”
謝懷的手居高臨下地按上了宿羽的發頂,忙亂地揉了一把,聲線中隐含着一絲苦澀。
“別學旁人說謊,你學不像。”
宿羽仰起臉,在黑暗中注視謝懷的側臉。栖霞寺的燈光一顆一顆,都像砂礫和星星,跳上牆又跳下來,吵吵鬧鬧地落在謝懷臉上,勾勒出瘦削淡漠的曲線。
謝懷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把很久之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像在跟自己确認,“我對你,沒有假意,也沒有假話。宿羽,你說了這麽多,只不過是想離開我罷了。”
謝懷可真是聰明得窩心。
但有一件事不對,宿羽一個字都沒有說謊。
他有改變世界的野心,可是他不是謝懷。
謝懷這樣出色的人,一定可以親手生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宿羽一絲不茍地拜倒下去,額頭貼上了冰涼的泥土。
“謝殿下成全。”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站起來時,四顧無人,月已上中天。
次日,宿羽卷起一個小包袱,去巡防營報到。
皇帝病危的消息一天三次傳出王城,真假未知。總之,除了年紀最小的謝鸾,其他人都一天三四趟地進宮探望。
虎贲軍和巡防營群龍無首守在城外大營,金陵城中流言蜚語盛行,有的說懷王要逼宮,有的說皇帝要立太子,甚至還有的說皇後要垂簾聽政。
三天之後,又出了一件大事——皇帝削去了袁谒手中最後的一點兵權,将昔日王佐之才徹底斬斷了臂膀。
袁境之不服,拼死上谏。
袁公把六女兒用馬鞭一捆,帶着數名家人親信離開金陵,返回南境。
時代更疊般的陰雲籠罩在金陵上空,數千士子志者湧到攝山山道之上,白衣冠以相送。
送的是袁公,也是當年盛世之不再。千杯濁酒,灑給玉石同碎、滄海橫流。
又過了一天,謝疆難得回府,沒過一刻鐘,忙成了陀螺的謝懷就得了消息拍馬來了。
謝疆這裏一向清淨,連點人氣都沒有,只擡擡頭,“大哥,稀客。喝點什麽?你那身子別喝酒了。”
謝懷的日子過得火燒眉毛,每天都想罵人,“廢話怎麽那麽多?!”
謝疆繼續翻藥盒子,“大哥,以前你抄家抄出來的那種藥丸,還有沒有?”
金陵頭一號天煞孤星抄家抄多了,一時可能沒想起來是哪一家,一臉做作的茫然,“……你說哪種?”
“吃了可以裝死的那種。”
謝懷砰地拍桌子,“怎麽你也……作什麽妖!”
謝疆若有所思,“朋友家的小妾想溜號,我就想起來這個藥了。”
謝懷又是一拍桌子,“朋友和小妾你選擇幫小妾?媽的什麽玩意兒。回頭讓福伯給你送來。說正事。”
“大哥還有正事?”
謝懷還沒緩過來,喘着氣,“閉嘴,聽我說。宿羽在你手下?”
謝疆想了想,“隐約仿佛大概是來了這麽一號人。”
謝懷點點頭,這就打算起身走了,“替我看着。如果我有什麽事,你也把他看好了,讓他別亂跑,原地等着,聽懂沒?”
謝疆總算認真了,“如果你有什麽事?你有什麽事?”
這顆陀螺把問句全當耳旁風,一邊轉着走一邊轉頭叮囑,“聽見了沒有!”
謝疆等他轉出去了,才搖了搖頭,輕聲說:“我犯得着嗎。”
宿羽進巡防營的第七天,挑了一只大碗,舀了滿滿的一碗菜,就着大鍋菜吃饅頭。
他用饅頭刮着菜湯吃得幹幹淨淨,又和小兵開了句玩笑,捧着碗走回了寝間。
捧起碗對着光比一比,碗底似乎有些太過厚實,碗邊上的黑釉粗糙得成了獨特的曲線。
宿羽把碗在窗下“砰”地一磕,白瓷應聲而碎。
他撥開碎片,從碎片中央撿出了一顆白蠟包裹的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