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歷星
燕燕習慣了金陵色狼,現在已經連刀都懶得抽了,輕蔑地一擡眼睛,“沒牙猴。”
謝鸾捂着漏風的門牙,很委屈,“我不就是說這個姐姐的刀漂亮嗎?你們是不是誤會我什麽了?”
謝懷下一瞬就摸謝鸾的腦袋,“沒有沒有,別問了。”
謝鸾倒不是說着玩的,他才十歲出頭,已經對女孩子的容貌沒了感覺。
謝鸾府上不只有奶娘婆媽嬷嬷,更有無數花容月貌的小侍女跑來跑去。
這也是皇後的意思,讓謝鸾從小什麽都見過了,什麽都不在意了,将來就犯不着再為男女之事煩心——更犯不着像謝懷那樣在煙花巷裏遣懷。
謝鸾抱着燕燕的刀,寶貝極了,一會一句:“哇,大的,這個刀是彎的哎!”
謝懷敷衍道:“好彎好彎。”
謝鸾又驚嘆道:“哇,小宿哥哥,這個刀好鋒利啊!你看,一碰就流血了!”
宿羽一邊給他擦血一邊給謝懷使眼色,意思是“你弟弟腦子是不是有點不太好”,謝懷回以“比你強”。
燕燕每天跟着宿羽和謝懷混,已經混得越來越暴力殘酷,反倒是紮進女孩堆裏,陡然輕聲細語了一些些,在草原時偶爾流露出的放松舒服終于重新顯山露水。
謝懷抱臂看了半天,提議道:“好像這樣比較像話。你也別滿世界找房子了,就在這吧。我弟的人,靠譜。”
宿羽小聲說:“……那要不然就試兩天?”
謝懷說:“她要是不願意呢?”
宿羽更小聲了,“我估計不願意吧,她挺粘我的……”
這時,燕燕猛然揚起手來示意他們,“我不走了!她們都要跟我學刀法!宿羽,你很優秀,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給你的了,師父不要你了!”
宿羽:“……”
謝懷哈哈大笑,“你?燕燕?就你還說我弟腦子不好呢,我看我弟比你強點,起碼不會跟小屁孩學刀吧?”
這時,謝鸾從人堆裏冒出頭來,興奮極了,“大的!漂亮姐姐說我要是學得比她強,就把好彎好彎刀送給我!大的,你提醒我給漂亮姐姐準備束脩啊!”
謝懷:“……”
兩個被抛棄的家長灰溜溜騎馬出門,默契地望了一會天,謝懷提議道:“帶你去禦馬苑轉轉。”
宿羽說:“行行行。”
連年戰亂,禦馬苑裏沒什麽好馬。倒是當年那匹暖金色的小馬已經老了,單獨養在馬廄裏。
謝懷和宿羽走得近了,便聽到了人聲。
禦馬監說:“回禀殿下,是二皇子和三皇子,還有虎贲軍的韋将軍……”
謝懷聽見韋明安就煩,“說重點。”
禦馬監說:“……陪着袁公和将軍千金來看馬。”
宿羽落在後面,只聽見一個“袁公”,立即三步兩步搶上來,驚嘆道:“袁公?哪個袁公?”
謝懷把他的下巴安回去,“還有哪個袁公。”
皇帝是武将出身,袁谒是皇帝微時麾下最得力的謀士。
初時,皇帝在外打仗,袁谒便在朝中做文官;等到皇帝坐上了金銮殿,袁谒便揮劍上馬帶兵打仗去了。
大周人叫慣了文绉绉的袁公,其實袁谒是棟梁利器的将軍。
只是浮沉易勢,君臣終究不相親與——十二年前那場大戰席卷了大半國土,而袁谒居然在風口浪尖上提出議和。
大周連年戰亂,百姓難咽下一口熱血,皇帝能得民心便靠的是好戰鐵腕,袁谒精準地戳到了皇帝的逆鱗。
袁谒就此偏安南境,十幾年間都不曾回過金陵。
謝懷甚至都不知道袁谒回來了——想來,皇帝這次确實是着急了。
那個多疑的皇帝要把一切的可能都攥在手心,不然,甚至不敢撒手人寰。
謝懷拍了一把宿羽的後腦勺,推他進去,囑咐道:“老将軍年紀大了犯糊塗,聽說記不清楚人了,你別亂說話。”
裏面有皇子有部将還有老臣,規矩繁雜,行禮的行禮叫人的叫人。
宿羽倒沒想到這麽小的馬廄裏擠着這麽些人,但一看就猜出來了——長得跟謝懷三四分像的估計就是沒什麽存在感的二皇子,那個耗子似的小白臉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才子謝息,耄耋老頭和紫衣少女肯定就是将軍和千金。剩下一個韋明安是他認識的,對他的底細清清楚楚。
宿羽蹭地就退後一步,往謝懷身後一躲,裝作不存在。
謝懷當先一步,先把袁谒扶起來了,低聲說:“袁伯。”
袁谒雖然頭發花白,腰也佝偻,但是精神矍铄,盯着謝懷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來了,“阿懷,這匹馬還是先皇後從陛下手裏搶來給你的。”
謝懷完全放錯重點,十分得意,“袁伯記得我?”
他怼了宿羽一胳膊肘,還擠了擠眼睛,“看見沒?袁公還記得我。”還有沒說出口的潛臺詞:“我牛逼吧?”
這話一出口,袁谒一頭霧水,“我忘了誰了?”
謝息和謝疆也撓頭,“袁公誰不記得?”
韋明安說:“殿下,老将軍連我都認識啊。”
謝懷傻眼了,“誰跟我說的袁公已經……那個糊塗了?”
其實這種傳聞每年傳一遍,早就不新鮮。
袁谒瞟了自己身邊的年輕女孩一眼,“老六,又是你幹的?”
他家老六袁境之看着嬌滴滴的,一開口倒是不矯情,從善如流地背了鍋,“爹,咱們講道理,我要是不幹這種事,那幫猢狲每年得找您多少麻煩?”
袁谒哭笑不得,不再說她,轉而跟謝懷唠叨了幾句,“韋明安的事,殿下罰他罰得輕了。”
謝懷在帳子裏沒發完的火又竄上來了,瞪着韋明安,“韋将軍,聽見沒有?”
謝疆長得跟謝懷三四分像,脾氣也比謝懷好三四倍,解說道:“大哥又要磕碜韋将軍。”
謝息打哈哈,“夠重了夠重了,軍中缺人才,缺人才。”
謝懷突然想起什麽,“缺人才?”
他把身後的人才往出一拽,把人才這根金條往人前一跺,開始吹牛皮。
“這位,我們的野狐嶺第一大力英雄,單槍匹馬挑了一個北濟馬隊,還深入敵陣救出了部族最後一條血脈。就這樣的英雄,在他韋明安手下,守着離邊境二十裏開外的舊城牆,守了五年!五年是什麽概念?不用多,給我們小英雄一天砍一個北濟人,五年下來都夠砍兩千多了。韋将軍,你說我們缺人才?”
宿羽回金陵以來沒怎麽見人,一時有點慌了,“殿、殿下……”
謝息滿臉寫着崇拜,但是依舊要糾正算數問題:“大哥,五年沒有兩千多天。”
而謝疆哪壺不開提哪壺,慢吞吞地擊中紅心,“敢問這位小将軍高姓大名?”
宿羽覺得心腑一抖,心尖一下子被揪了起來。
“宿羽”不出名,出名的是他父親宿綸,以及當年和親邊亂當中的數名将領。
五年前,秦平、李曦哉、王寧坡和宿綸,一個老将附帶着三個新将領共同護送歷星公主去北濟和親,結果親沒和成,反而讓隊伍裏混進了北濟主戰派的細作,綁走了歷星公主。
公主被奸殺死于外族曠野,足以成為一個國家百年以降的恥辱。
當年甚至有秦姓家族阖族改姓,羞于秦平同姓。秦平不僅是出名,簡直是舉國唾罵。
宿綸也沒有好到哪裏去,是他的小兒子看着歷星公主被奸殺的。
見宿羽半天沒說話,謝懷自然認為他是見了袁谒太緊張,揉了一把宿羽的碎頭發,“不好意思啊各位,我們小将軍見了袁公高興傻了,他叫——”
就在這時,狹小馬廄中遽然響起一聲馬嘶。高頭大馬揚蹄直立,沖着離得最近的袁老将軍頭上徑直踩了下來!
變故只在一瞬間,韋明安猛然提起腰中長劍,喝道:“幫手!”
宿羽的反應極快,一把推開謝懷,飛旋一般搶上前。
他一拍欄杆,閃身翻越進去,穩準地矮身上前,在電光火石間抱住了馬脖子,一手抓着馬鬃,另一手接過了長劍,在空中挽起一個令人目眩的角度,用刀鞘側面緊緊勒住了馬喉!
大馬仿佛記得他的氣味和動作,微一怔忡,動作遲緩了些許。
韋明安就在這一閃瞬中擋在了袁谒身前,低聲道:“将軍,請。”
袁谒對宿羽的身手頗為贊許,點了點頭,便被袁境之扶出馬廄。
謝疆拍了拍謝息的肩膀,謝息把驚掉的下巴托了回去,連忙拉着他二哥跑了出去。
韋明安收回長劍,擡起眼睛,與宿羽對視。
那雙眼睛裏有很多內容,怪責、無奈和惋惜交織,寫在最前頭的是“你該走了”。
韋明安迅速地移開了視線,宿羽的手心裏一瞬間沁出冰涼黏濕的冷汗,握着馬缰,幾乎在搖搖晃晃地打滑。
剛才正是韋明安暗中向着馬脖子上狠狠戳了一把,才打斷了謝懷,沒讓他告訴所有人,“他叫宿羽”、“他姓宿”;才沒讓所有人七嘴八舌地告訴謝懷,“這是宿綸的兒子啊,就是他們那群人辦事不力才害死了你妹妹,你不知道?”
宿羽突然意識到——他怎麽會這麽蠢?
即便謝懷中了迷魂湯,完全忘了害死歷星的人姓宿;可是,那些事情,哪怕他不敢說,但只要他在金陵,自然會有人告訴謝懷。
五年過去了,事實上,都快六年了。
公主死後,父子反目,皇後病逝。謝懷披上铠甲,成了人見人懼的虎贲校尉。
過去的事應該埋在塵埃裏,決不能讓謝懷再受一次受錐心刺骨之傷。
他覺得自己點了一下頭,不知道韋明安看見了沒有。
礙事的人都走了,只有謝懷沒動,抱臂看着宿羽安撫大馬,滿臉“老子沒挑錯金條”的滿意感,磕碜道:“燕燕教得不錯。”
宿羽坐在馬背上,只覺得虎口用力過猛,微微發着抖,冷汗出了一身,沾着寒涼的風。
過了許久,他才幹巴巴地笑了一笑,“是麽,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稍微更一下不太愉快的一章
謝謝大家的臍帶和滋詞!(地雷名單不會整,放、放棄(▼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