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怎麽不能讀書識字了,我怎麽不能寫春聯賣春聯了!”沈淩見裏正似乎想制止他說下去,幹脆搶話頭繼續吼道:“我是沒有在紙上怎麽寫過字,但是這不是被逼的了嗎?!我身體不好,韓實更是瘦瘦小小的,就切結書換來的十兩銀子是讓我們坐吃山空嗎?我也是被迫的啊!我跟韓實絞盡腦汁才想到這個不知道成不成的主意,我拖着病體寫點春聯去賣,好歹把這個冬天撐過去,不然,就這麽一間破房子,就分家的那一床破被子,一身破棉襖,連個換洗的都沒有,是讓我凍死病死在這裏嗎?
我不寫春聯,你讓我拿什麽謀生?讓我拿什麽活下去?我就靠這個活命了,你們竟然還說我敗壞三弟的名譽,三弟的名譽值錢,是面子,我沈二的命就是賤的嗎?為了三弟的面子,我就得自己去凍死餓死嗎?!”
沈淩的話可謂是字字誅心,除非是和沈三有利益牽扯的人,不然此刻任誰都無法昧着良心再說沈淩的不好,一時間屋子裏竟然安靜了下來。
裏正有些無奈,他覺得沈淩有些誇張了,但是卻又好像每個字都是對的,切結書什麽的他是不知情,但是沈二既然說了,想必就是真的,一時間心底也覺得沈志伯這個爹實在是冷血的絕情,可是他卻不能去迎合沈淩的話,只得道:“誰說讓你去死了?不過就是讓你去村裏解釋清楚而已,你把寫春聯的人說出來,別讓人家誤會是沈三寫的春聯,不就是這麽點事兒,何至于此呢?”
沈淩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淚,“我什麽時候不解釋了?我說了多少遍春聯是我自己寫的,你們誰信了?再說,我沈二也不是傻子,裏正和各位長輩來幹嘛來了我還是清楚的,不過就是興師問罪,順便讓我賠禮道歉,答應再不敗壞三弟名譽而已。
可是怎麽才算是不敗壞?不賣春聯了?那自然是好,只是我沈二要怎麽活呢?裏正,三爺爺,不如你們告訴我?!我沈二的謀生的手段,我的命,和我賣春聯影響了三弟的名譽比起來,到底哪個更重要一些?要是今天各位說一句,我沈二的命沒有沈三的名聲重要,我沈二自當從命,以後就是餓死在這破屋子裏,也絕對不再出門賣一副春聯!我沈二雖然是個病人,但也是個鐵骨铮铮的好漢,也是知道長輩的話要聽從,天大地大宗族最大的道理,長輩宗族讓我去死,我絕無二話。”
沈淩目光悲憤,死死的瞪着裏正,裏正忍不住目光微微轉向,不願意再直視沈淩的目光,旁邊的幾位長輩面面相觑,一言不發。
是個好小夥,只可惜,病成這幅樣子,剛好了一點,不過寫幾副春聯就又累病了,身體已垮,實在是可惜。一般不識字的人其實是很難理解寫字這個事情到底有多累的,所以衆人也只是以為沈淩的身體并沒有恢複,提筆寫字都能累到他。
裏正雖然也有些惋惜,但是他作為宗族的族長,也是村中的裏正,目光看的卻不僅僅是這一點子小家子意氣的事情,他跟沈志伯一樣,更在意的是哪個人能給村子,給宗族,給他,帶來富足榮耀,這一點,沈二做不到,沈三卻有可能,只要沈三能率先出頭,日後沈氏一族再想科舉做官,或者出門經商,都是有後臺可依,有勢可仗的,而這一點,是沈二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不讀書,在這個時代就沒有出路,士農工商,士為最先,恒古不變。
所以,沈二會被犧牲,即使是沈二說到這種程度,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樣,但在裏正的心底,是寧可沈二去死,也不願意他破壞沈三的名聲的。
讀書人,特別是還未科舉做官的讀書人,名聲就是他的命根子,不能有絲毫的差池,雖然他已經信了沈二賣的春聯是他自己寫的,或者說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沈三不會給沈二寫春聯去賣,但是,只要沈三再去賣一副春聯,那麽在那些心懷惡意或長舌看熱鬧的人眼裏,那就是沈三寫的,是無論如何都是解釋不清的。
若非如此,他一個裏正,又豈會帶着宗族長輩來一個晚輩村民的家中,把事情做的這麽大?
裏正目光悲憫同情,“沈二啊!唉……你也是可憐。”裏正嘆息道,心中卻在想着怎麽能讓沈二不再賣春聯,再出門跟村人解釋一下之前的春聯并不是沈三寫的,最好能讓沈二當着衆人的面寫一幅字,村裏人識字的不多,但是基本的審美還是有的,沈三的字和沈二的字根本不一樣,想必大部分人還是能看出來的,只要能證明這一點就行。
裏正目光溫和,“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你也該明白,世人向來落井下石的多,眼紅傳閑話的多,就像是這次,我們都知道沈三并沒有寫春聯,甚至春聯上的字都不是沈三的字,多少人都能看出來,可是,這閑話偏偏傳的到處都是,跟真的一樣,這些日子你三弟連門都沒發出,你也知道,他快縣考了,這樣對他的影響多大啊!萬一再傳到監考官耳朵裏,對你三弟的印象豈不是大大的打了折扣,說不定本來能考中秀才的,被這麽一耽擱,就考不中了,沈二,聽我一句勸,我也是你的長輩,你叫我一聲伯父也不算占你便宜,你聽大伯一句,這次,咱們就吃了這個虧,出門跟村裏人解釋一句,我跟你爹你三弟,都念着你的好呢!”
沈淩目光冷漠,“解釋可以,出門也可以,我當着衆人的面寫個十幾副對聯跟三弟的字比較也可以,我沈二賤命一條,怎麽着都行,都是小事,只是大伯,您讓我叫一聲大伯,那我就舔着臉叫一聲,您這話的意思,是不是以後也不讓我寫春聯賣了?這才是重點啊!”
裏正卡殼了一下,站直身體,“此事……實在是影響不好,不過這樣!”裏正連忙道:“你既然識字還會寫字,等你病好了,我替你尋一尋活計輕松的賬房一類的工作,讓你輕輕松松的賺錢養家,何必非要去賣什麽春聯呢?市農工商,商在最末啊!你看你剛成家立業,日後還有子嗣要養育,商人之子的名聲哪裏好聽了?你想想看是不是?”裏正語重心長的道。
沈淩苦笑一下,“名聲不好聽又能怎麽樣?反正我的命都不算什麽,更何況是名聲呢?”
“你怎麽又扯到這些上面去了,不是說了嗎?多大點事,解釋一通不就完了,怎麽就要生要死的了?”裏正看起來有些不滿,“有我在一天,你看看整個村子裏誰敢說你的命是賤命,不如你三弟的名聲重要?!這不是情況所迫,再說,我也答應幫你找輕松的活兒養家了啊!別再張口要生要死的了啊!”
沈淩裝似愧疚的低下頭,似乎難受的輕輕咳了兩聲,仿佛剛剛一腔憤懑,言語激烈,精神抖擻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而只是他情緒激動下的突然爆發而已,爆發完了,身體又瞬間虛弱癱倒下來。
“那就聽大伯的,等我病好一些了,我就出門跟村裏人一個個的解釋,就算是讓我跟三弟的字對峙都可以。”沈淩溫聲道。
“別等病好了啊!”裏正是真的擔心沈淩的病根本好不了,那不就是畫了個大餅,完全沒有意義?他帶了這麽多人來可不是為了聽一句廢話的,即使是沈淩今天真的病的爬不起來,他也要找人擡着他去祠堂與沈三對峙,洗白沈三的名聲。
而今天之所以會是他和幾個宗族長輩來這裏,沈家人一個沒有出現,也正是因為沈三已經為了自證清白自證傲骨跪在了祠堂外,發誓賭咒自己就算窮死也不做與民争利之事,辱了讀書人的氣節。也因此,沈家人對沈二的怨氣倍增,又要在這種寒冬臘月裏守着沈三,怕他真的在祠堂外凍壞了,所以才沒有一個人跟來的。
不過想到此,裏正又忍不住覺得沈家冷漠,即使是為了前程富貴着想,能對親生兒子絕情到這種地步的也确實是少見。沈二都病的起不來床了,沈家仿佛還不知情,還為了銀子跟親生兒子寫切結書,還有最初分家的時候,若非沈二暈了過去,韓實作為沈二的媳婦卻一句話都不敢說,整個人被養的跟個賠錢貨小乞丐一樣,又豈能一間破房子兩處旱地一吊銀錢就打發了出去,只是他嫌麻煩,不樂意管這些分家的事情,也只是做個見證而已,才沒有多言,但是他心裏清楚的很,沈志伯的絕情到底到了什麽程度。
裏正面上十分的和顏悅色,“沈二啊!今天天氣很好,我看你今天氣色也不錯,咱們趕早不趕晚,就今天去解釋吧!解釋完了你也能好好休養不是?”
沈淩笑笑,“大伯,我還病着呢?我可不想出門一趟又加重了病情,要不然我賣春聯賺的那點錢只怕還不夠貼補藥費的,怎麽?大伯,非讓我一個病人為了三弟的名聲寒冬臘月的出門挨家挨戶的解釋嗎?”沈淩目光帶着冷意。
裏正也有些羞惱,道:“哪裏是讓你挨家挨戶的去解釋了,不如就去祠堂,比對一下字體,也告訴村裏人你會讀書識字,這樣,你們沈家一門三個讀書人,也是一段佳話,多好的事情啊!”
“是嗎?”沈淩不置可否,“我病着,大伯就已經在祠堂設好場地等着我去道歉解釋了?我想一下,只怕三弟,爹,娘,此刻也在祠堂等着吧!呵呵……真是我的好爹娘啊!”
沈淩話裏透着一股寒意,連裏正一時間都有些接不上話來,心裏有些怨沈家做事不地道,今天這種時候,沈家竟然一個人也沒有跟過來,反而讓他腆着老臉在這裏陪笑臉。不過為什麽是他在這裏賠笑臉?裏正剛剛想到這個問題。他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本應該義正言辭的指責對方,怎麽到頭來仿佛還要哄着笑着才能讓沈二乖乖的去解釋認錯?!裏正一時間心裏仿佛梗了一塊,讓他有些說不出的別扭難受,但是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