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尹覺明對張弛是存着點好奇心的。後來尹覺明想過這個問題,自己是否在一開始就被張弛的外在條件吸引。思考的結果是,張弛的一種魅力是在骨子裏他,他身上有種原始性,自然性,尹覺明毫不懷疑這是因為張弛自小成長于有馬鎮這土壤上。
張弛總想溯源,雖嘴上不提,但在懷疑自己童年記憶中有關父母的影子這件事上,格外有固執心。大概是從未與親生父母真正意義上謀面,張弛對外人口中一切父母的形象都表示懷疑,但同時,他又不信賴自己的記憶。
張弛從出生起就尋找自己并不存在的父母,實際上他哪兒都不用去,他的根就在這,就在有馬鎮和老太太身上。後來,他遇見了尹覺明,他又開始尋找尹覺明。他總想搞明白尹覺明和自己是怎麽一回事。他總想要搞明白一切。
跟張弛的固執比起來,尹覺明那點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就實在不值一提了。
其實尹覺明當時是想對張弛說,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看他怎麽對付那些木頭根子,又能做出點什麽名堂來。
忽然就從正面湧來一群二十歲的孩子,他們叫張弛哥,又好奇地打量尹覺明。
尹覺明的好奇心在說出口前,就被張弛掐斷了。
他将桑塔納的鑰匙留在車上,沒熄火,鑽出來拍兩下車頂,沖打頭一個個子高的人說了兩句話,交代他照顧一下尹覺明。
又彎腰從車窗口裏對尹覺明說:“ 這是藍山,讓他帶你先轉轉,嗯?”
藍山看起來也是二是出頭,不比張弛年紀大,湊上前熱情地跟尹覺明打招呼。
尹覺明掰着車窗口對張弛笑,說是不是這群人裏,就你最大啊?都快玩成孩子王了。
尹覺明笑起來有種感染力,像清風拂山崗。
張弛就跟着他一起笑,說那可不,沒聽他們都叫我哥呢?
藍山确實比張弛小,但也就小一歲。他開車不比張弛,更穩當一些。這不是說張弛車技不好,只是風格實在不一樣。這點從藍山那有點朝天的蒜頭鼻上就能看出來,人很老實,甚至有些拘謹。在車上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速度降到四十邁,問尹覺明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你們鎮子裏你跟誰玩得好?”尹覺明将車上CD的音樂調小了點。
“就剛才那票人,你都見過了。”藍山回答,出于禮節,他反過來再問尹覺明,“你,你呢?聽馳哥的意思,你才剛來吧?今天這是第一次來鎮子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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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呢?”尹覺明又問。
“啊?”
“除了剛才那群人,還跟誰玩得好?”
藍山似是想了想,忽然一拍方向盤:“薛明珠!”
薛明珠實在聽着像個姑娘名字,實際不然,不是姑娘,是他們這一夥兒人裏年紀最小的少年。據藍山所說,鎮子裏的年輕少年少女,都喜歡跟薛明珠玩。
薛明珠的确有副好皮樣,是從母親那裏繼承來。父親以前在城裏開皮革廠,後來因為一家人總也見不着幾次面,就搬回鎮裏做小生意。開了家便利店,越做越大,好比城市裏的大超市。薛明珠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他父親薛平幹脆就讓他一起去城裏進貨運輸。
無疑,在這一溜兒青黃不接的少年裏,薛明珠是可得意啦。旁人也羨慕他。每次他從城裏回來,都搜羅許多好東西,跟他關系好的人經常能得那麽一兩件。
薛明珠長得好,從他那兒又能得趣,一來二去,大家都願意跟他親近。藍山當然也不例外。
張弛的工坊在西邊,薛明珠家和商鋪在鎮東邊。他們開車桑塔納到東邊,遠遠尹覺明就望見“明珠商鋪”四個字,乍一聽像珠寶店。
車子在店鋪門口停下時,薛明珠正滿頭大汗地跟着一個長工卸貨。
藍山所言不虛,薛明珠從背影看去,腰細腿長,很有少年體态,天假之姿。
尹覺明從側窗中望薛明珠,食指勾着半幅墨鏡挂在鼻頭,細細上下打量。
薛明珠将一樣兒貨扔下車,轉身看見黑色的桑塔納,臉上表情立馬鮮活起來。少年體态活力四射,身上的背心已經被汗透,卻不見一點疲憊,從貨車上跳下來跑向這邊,邊跑還便側頭在胳膊上蹭了蹭鼻頭晶瑩的汗珠。
跑近了才發現,車裏坐的不是張弛,而是藍山。薛明珠眼提溜一圈看了看尹覺明,因沒摸清他是怎麽個人物,沒有擅自搭話,而是問藍山:“怎麽是你?馳哥呢?”
“做工呢,趕你二叔的木雕椅。”藍山說道,又介紹副駕駛的尹覺明給薛明珠認識。
薛明珠知道這人是住在張弛家,來了點興趣,随着尹覺明摘下墨鏡,那雙滾圓的少年眼就瞪大了。薛明珠在鎮子裏已經算得上頂好看的男性,許多小姑娘都還沒他樣貌端正。十九歲的少年,嗔喜憨怒,多少帶着點自戀自愛的意思,看見到尹覺明,他卻下意識将那副姿态收起。
尹覺明不像薛明珠常年曝曬,皮子白皙。五官已褪去少年的那種精致,卻非常氣質,過目難忘。他胳膊随意搭在車窗外,腕上戴一只牛皮帶的浪琴表,指甲修剪整齊,正噠噠敲着鐵皮車門。
“有時間可以來我們家玩呀?買東西給你便宜。”薛明珠往後退了兩步,有點羨慕地打量一遍尹覺明。
尹覺明笑了笑,索性推開車門下了車:“正好,我剛來,有點東西要買。”
他進店,在貨架之間轉時,薛明珠就站在不遠的地方。
“我聽說你是個編劇?”
“是呀。”
“你看起來很年輕。”薛明珠兩只帆布鞋來回踩來踩去,靠在貨架上。
尹覺明笑出聲來:“你覺得我看起來多大?”
薛明珠想了想:“跟馳哥差不多年紀吧……不是嗎?那你多大?”
“比你馳哥還大四歲。”
“完全看不出來啊?”薛明珠又贊嘆道。
“那你看我多大?”
“十九歲。”
“那你眼光比我準很多。”
“是你藍山哥路上跟我說過。”尹覺明彎了彎唇角。
“好啊,你耍詐。”薛明珠也跟着笑起來。
尹覺明買了一瓶花露水和風油精,還買了一卷涼席和一袋橘子。
薛明珠有些出乎意料,等在車上的藍山更是,這些東西如果要他爺爺下午出門散步買都不奇怪,放在尹覺明身上仿佛就很奇怪了。
把東西放好後,尹覺明就坐在副駕駛吹空調。早上空氣還算涼爽,畢竟在山中,現在日頭漸漸高起來,才覺出熱。藍山既然帶他來找薛明珠,就算多給他介紹個朋友。既然來了,藍山便幫着薛明珠一起卸貨。看一眼就知他們兩個都很熟練,速度很快,男孩子的肉體在熱氣蒸騰的夏日中散發着青春的荷爾蒙。
尹覺明開着空調,将墨鏡倒挂在耳後,胡亂撥拉着副駕駛和駕駛座之間的抽屜:一盒泡泡糖,幾顆釘子,幾塊錢零錢和名片。
他一邊翻弄,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外頭兩個人聊着,後來就不翻弄了。尹覺明靠在窗口,似也被這樣氣氛感染,很試圖回憶自己這樣的年紀在幹什麽。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夢裏,他看到秦碩的婚禮。尹覺明坐在最後排的椅子上,身旁坐着藍山。藍山遞給他一支白玫瑰,夢裏他自然知道,那是秦碩從新娘的花捧上抽出的一朵。尹覺明很優雅嗅了嗅手上的白玫瑰,讓後将玫瑰留在椅子上,起身立場。
夢中他步履從容,甚至覺出輕盈,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十足沒良心的壞蛋。
忽然衆人歡呼,新娘掀開蓋頭,是薛明珠的臉。薛明珠手捧花球,向天一抛,正落在尹覺明懷中。尹覺明到這時才有些亂陣腳。他猛然轉身,撞進一個懷抱。這懷抱炙熱而青春。
尹覺明仰起頭,然後地動山搖。他沒看清對方的臉,反倒看清面前越來越清晰的山路。
從夢境中醒來,很不适應,耳邊是汽車嗡鳴聲。靠椅皮子已經發熱,尹覺明起身,發現出了一脖子的汗。
這個夢無疑是荒誕的,不過醒來沒有藍山,沒有秦碩,沒有薛明珠,駕駛座的人已經換成張弛,正側過頭打量他。
“我這是睡了有多久,你都回來了。”剛睡醒,尹覺明的嗓音不自覺帶着股性感的沙啞,悅耳動聽。
張弛之前怕他熱,一直開着空調,安靜的車廂中有些勾人的聲線就十分明顯。張弛遞過去一張濕巾,将車在路口緩慢停下。張弛投擲在尹覺明身上的視線帶三分熱度,尹覺明揉了揉眼,蜷縮起身體也回望他。
“你大病初愈,不需要回去休息?”他說這話時,仿佛尹覺明只要說他不舒服,他就立刻調頭送他回家。
靠近些了,張弛身上帶着木頭的氣息,還有青草味兒。尹覺明往後靠了靠,乖乖讓張弛的手背在他額頭上探了探。
“嗯,正常。”張弛又坐回原位,車子緩慢啓動。
尹覺明松了口氣,不知剛才是不是他的錯覺。
“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吃飯。”
“外婆呢?”
“他下午有茶會,剛才給她打過電話,不和我們一起了。”
張弛問尹覺明想吃什麽,他說不上來。烈日炎炎,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日頭最烈的時候。打開車門就能感到一陣熱氣,好在鎮中環山,還有河流,撲面的風是清涼的,不像城市中悶熱。
鎮子裏有家蘭州拉面,味道地道很不錯,尹覺明因為天氣熱而胃口不佳,思來想去也不知吃什麽,張弛索性就帶他去了。因為剛睡醒,天氣又熱,尹覺明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但他一路上都在觀察張弛——這個男人,實在不像二十四歲。尹覺明總覺得他在撒謊。
張弛一路上,同許多人打招呼,有便利店的人,路口打牌的人,理發沙龍剃頭的大爺,包括到了那家蘭州拉面店,店老板和每個夥計他都認識。尹覺明覺得很新奇。對他自己而言,四年大學卻連學校一半人都認不全。
即使在更早,在他更年輕的那時候,他身上也沒有張弛這樣的生命力。仿佛身邊的一切,他都願意毫不懈怠地接納,去了解。
尹覺明到來,就立刻融入到這歸屬于張弛的“一切”中去了。
吃飯的時候,尹覺明問起薛明珠。
“他啊。”張弛一口氣喝完一整杯水,笑得有些耐人尋味,“聽說他爺爺那一代在旗,後來就大隐于市了。這是一方之詞,照我說,他爹哄他也不是沒可能。不過薛明珠這個名字,本來就有點意思。”
尹覺明沒說話,若有所思地咬着吸管。藍色條紋的L形習慣,被他唇下白齒咬來咬去。張弛連着擡頭看了兩眼,目光順着吸管往下看,酸梅湯倒沒吸幾口。
他忽然就想起一個說法,說愛咬吸管的人……
門鈴叮地響了一聲,張弛埋下頭,将一整碗面呼嚕完畢,将錢壓在案臺上,問尹覺明走不走。
尹覺明的面只吃了小半碗,酸梅湯更是只喝了幾口,确實是胃口不佳。
張弛看了眼玻璃瓶,說了句別浪費,拿過來将吸管抽出,對瓶口一口氣把冰鎮酸梅湯喝完了。
酸梅湯清爽冰涼,果然在這炎炎夏日中,格外去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