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晨不到六點鐘,尹覺明未聽到隔壁任何動靜,想來張弛和老太太還未醒來。昨日他太累,此番正好亮了燈,打量自己即将度過四個月的這套屋子。
卧室被收整得井然有序,應他之前提出的要求,簡潔敞亮,漆成奶白色的牆壁和屋頂,一應家具全是熟木色。一張床,并向東邊大窗口,後頭連着陽臺。一張桌,正對側邊小窗,牆面上是鑲釘的木格書架。一只高衣櫃,一只矮衣屜。
空間很大,再沒多餘東西。
屋子門口旁還連着一只木梯,通向三層一個小閣樓,看上去适合存儲東西,也被張弛打掃得一塵不染。閣樓屋頂斜頂,兩頭是通透的窗口。晨早能在東邊看日出,黃昏能在西邊看日落。
創作環境無疑是重要的,至少尹覺明對張弛的布置很滿意。
他剛洗過澡,穿寬大松垮,質地輕透的睡袍。風從東邊窗口吹來,尹覺明的睡袍因風鼓起,晨光下隐約可見身體輪廓。破曉的天色在漸漸變亮,風也漸漸變大,窗外是鎮子的全貌和近處遠處翻飛搖曳的林濤,許多飛鳥啼叫。
尹覺明徹底推開閣樓東邊的窗,索性翻身坐在窗沿上,兩只小腿就耷拉在窗外,前後踢着。腳下的林濤像回應他,霎時簌簌聲更大,風灌進他的長睡衣,撫摸他赤裸的身體。
尹覺明眯着眼,微卷的黑發紛飛,忍不住仰頭,像任何一個被自然界取悅的動物。
樓下傳來聲響,随後他目光順着腳尖望下去。
正樓下,小圃中,張弛不知什麽時候出來,正拎着澆水壺打着哈欠。他看上去比昨天見面時不修邊幅,頭發淩亂着。想必他沒想到尹覺明會醒這樣早,此刻赤裸的上身被晨光勾出肌肉線條,泛着蜜色的光。
昨日雨歇,今天空氣中還有夏日新雨後塵土的溫熱氣息。張弛随便給花草溜過一道水,大咧咧蹲下拾起一只小鏟子挨個插幾下松土。之後他趿拉着拖鞋,走到稍遠處樹叢裏,解開褲腰帶,淋漓酣暢尿了一泡。
就在張弛邊系褲腰帶邊準備回屋的一瞬,睡眼惺忪的餘光瞄到什麽,立馬往上看了一眼。
大概是沒睡醒加上受驚吓,還朦胧着的張弛爆了句粗,沖着上頭看了老半天,似乎在琢磨怎麽回事。
即刻又皺眉,仰着頭叉着腰:“危險!燒退了嗎?你感覺怎麽樣?”
張弛問的當然是尹覺明的病,尹覺明卻咯咯笑了,兩手呈喇叭狀比在嘴邊:“我感覺,好極啦——”
眼看尹覺明坐在窗口搖晃的張弛顯然不這樣認為,盡管那玉樣的踝垂在粗糙的木橫撐上顯得很晃眼,但張弛總覺得尹覺明就像那些随風搖擺的書,質輕的睡袍衣袂翻滾着,翩跹着,實在令人沒什麽質感。張弛覺得他快要被風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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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覺明低頭看張弛扔下手上的一系列工具沖進屋,不到一分鐘,自己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從後頭攬住抱下來。張弛皺着眉,有些淩亂的形象讓他比昨天更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
“真沒事了?”張弛用手背在他額頭貼了一下,算松口氣,“我還以為你燒糊塗了!哥們兒,雖然地方不高好歹是三樓,摔下去不是鬧着玩的,危險。別總往窗口湊了!”
“我還沒說你,昨天說去給我拿藥。”
“藥我放你床頭了。”
“你怎麽不叫我吃?”
張弛沒說話,低低笑了兩聲。他這一笑,就顯出點稚嫩來,不像之前老派。
“秦碩說我最怕打擾,你還當真啦?”尹覺明光着腳踏着板梯往下走,捏着幾枚藥轉身放在跟上來的張弛手心,“藥我是用不着了,現在好餓……你昨晚好歹也叫我吃飯吧?”
張弛挑了挑眉,也熟稔起來,手掌一收攏:“粥在鍋裏,就去炒幾個菜,你十分鐘往下走就行。”
十分鐘後尹覺明換過衣衫,在對方門前敲了敲,模模糊糊聽到張弛在裏面叫他進來,便擅自推開門。
屋中彌漫着米粥和菜的香氣,無聲引誘他饑腸辘辘的脾胃,只是等尹覺明入了屋起,注意力就徹底被滿屋的書給吸引了去。
客廳的擺置不多,牆上挂着電視機,一套沙發和茶幾,再就是一條長木桌,周圍放着六七八椅子,而房屋四周的牆面全做了镂空處理,密密麻麻全是書籍,随着臨牆登二樓的木梯,一直累積到二層的高度,四面都猶如書牆圍城的城堡,兩把可攀登的木梯靠牆。
“我天。”饒是腦海中有些期待的想象,真實見到這樣的書屋,尹覺明依舊由衷感到驚訝。
他當然沒料想到在這樣的鄉下,小鎮中,一個老太太自己家中的藏書能多到這種地步。
張弛早料到似的,把粥,饅頭和小菜端上桌:“你朋友秦先生之前來看過,我以為他早跟你說過。我外婆別的愛好沒有,就愛看書,鎮子裏上學的小孩兒總跑來借……吃飯!”
“那你外婆人呢?”尹覺明興奮地沿着書牆往過走,“這麽多書,你怎麽弄過來的?”
張弛說了聲以後告訴你,随後扔了圍裙往二樓走,将老太太從房間裏攙出來。
老太太看上去也比昨天精神點,拍着張弛的手:“今天倒起得比往常早?是不是為了昨天來的客人?”
‘昨天來的客人’此刻就站在階梯下,主動跟老太太問好,解釋昨天自己是有些低燒,沒能跟她見面。
老太太身着哔叽衫,腦後紮了低馬尾,頭發已經幾近花白,眼神卻不糊塗。仔細看去,還頗能找出點年輕時的氣韻,說話并不标準不知帶了哪裏的口音。
後來老太太說,他看尹覺明第一眼,就覺得很喜歡。尹覺明一身清清爽爽站在樓下,手裏還摸着一本書,明明是初來乍到,卻仿佛和這裏融合得很恰當。
尹覺明對老太太的好奇心,也是有的。
畢竟不是每個住在這樣鄉下的老太太,都能有這樣一屋藏書。
老太太叫張海音,說是張弛的外婆,實際上張弛卻跟了她的姓。至于張弛的父母,飯桌上老太太未提起,尹覺明便也識相沒多問。她告訴尹覺明,她小時候也沒有張海音這個名字,是後來太向往去看看大海,自己改了這麽個名字。她出生在齊齊哈爾,成長于鶴崗,後來也是在那裏結婚,生子。再後來南下來到盤水鄉有馬鎮,算和這片土地有緣分。再沒離開過。
現在老啦,年輕的許多事每晚便如同過馬一樣在腦海中溜。她現在身體算不上好,生怕再多過幾年,腿腳活動都不方便,所以日日夜夜,只想回到曾經那片孕育和令她心動的土地鶴崗上。
尹覺明又問老太太,一會兒可否在書屋中逗留。
平日張海音是在家的,但今日不同,她今天要去鎮子上。于是她說,留把鑰匙給尹覺明。
對尹覺明這樣初來乍到的陌生人,老太太沒有顯現出太多防備心,不知是家中确實沒什麽值錢東西,還是信任他的皮相。
“我也走,就走。”已經用過早餐的張弛套上短靴,他的頭發已經打理過,整個人看起來利落精神。他對着鏡子一笑,笑出點桀骜不馴的感覺來。又轉頭望着尹覺明,“你缺什麽?要我帶什麽東西回來給你不?”
尹覺明無聲上下打量張弛,手裏來回攪拌紅豆粥:“我想了想,要不先跟你一起去好了?”
“一起去?”張弛好笑,“我是去工作,要去也行,我沒法兒送你回來。不過那地方也不遠,鎮裏到這邊也就兩三公裏。”
張弛對尹覺明的工作感到好奇,但并不多問。他自己是個匠人,按理說跟創作有共通的點,但他本人着實對創作沒有太大興趣,反倒對精妙的技藝更崇拜些。尹覺明要跟着去鎮子裏,就是今天并不打算搞創作,想要熟悉下環境的意思。張弛自己的工活兒要趕,但一方面覺着人初來乍到,不好怠慢,二則是這地方沒信號,人要丢了,出了差池,他得負責。所以臨走前他把自己工坊的電話寫下來,塞到尹覺明褲兜裏,萬一真要找他,也不至于找不到。
又對他說:“我下午就沒事兒了,中午來接你吃飯。剩下時間帶你去逛一下。鎮上我有幾個兄弟,等會兒我讓他們先帶你溜着。”
“也行啊。”尹覺明對他笑笑。
天徹底大亮了,不到八點鐘的雲還迤逦,風還沒停,張弛開着黑色的桑塔納,尹覺明坐在副駕駛,老太太坐在後邊,就這樣一路順着小坡駛向鎮中。
張弛先把老太太送到鎮上的教堂,她今天有一場聚餐,下午還有茶話會。等老太太下了車,張弛就将四個車窗口全開大,順便把車上音樂的音量調大,還是張弛昨天沒聽完的那首《情非得已》。
尹覺明一下沒忍住笑出來:“老不老調啊?”
“我覺得不。”張弛也笑,一腳快門踩快,沒兩分鐘就開到了工坊門口。
工坊在鎮子西邊,小房屋算少,都是幾個手工作坊臨挨着。之前秦碩和他介紹時,尹覺明就記得張弛是做木活兒的,等切實到了工坊門口,看張弛從後備箱拎出随身工具,才有種非常真實的感覺。
真實,同時也感到新奇。
尹覺明把腦袋從窗口探出來,迎面看到一群二十出頭的愣頭青從工坊門口沖向這邊,各個青春活力。他們喊張弛“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