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來奇妙,張弛首次見到尹覺明,并不是見到他的面孔,而是大片白皙的脊背。
黃昏去接人時,為了騰位置,他專程把車上雜七雜八東西都擱在了倉庫。只是沒想到,鎮口沒見到人,對方連車都沒下。
副駕駛座上的男人倒是之前與他見過面的,叫秦碩。秦碩從副駕駛窗口探出半個腦袋來:“不上你車了!前頭領路,後頭跟着呢!”
張弛沒說話,利索一拉檔,掉頭在前頭不疾不緩開着。
房子在鎮外三公裏,在獨立山坡上,能全覽鎮子全貌,平時其實走路就夠。
屋子是二層架構,純木質,竟還還能品一絲北歐鄉下屋企風味,結構上卻并不複雜,平整大方。兩只屋頂挨着,頭一棟就是給尹覺明住的,一層客廳廚房,二層閣樓卧房,還有個延展的陽臺。旁邊一棟則是張弛和他外婆住。
天還下着雨,就這院門口的燈能看到老太太撐着傘站在雨裏頭。
張弛拉了剎就湊過去,領着老太太的手往屋裏去。
秦碩不知什麽時候下得車,穿一身得體西裝,掏兜就給張弛遞煙:“兄弟,這是?”
“我外婆。這兩座外頭看連着的屋,裏頭牆隔着,就壁爐共用。”張弛說着把鑰匙掏出來,沒接秦碩的煙反倒把鑰匙塞他手裏,扭頭拍了拍老太太肩膀上的雨,“你們先進屋安置,二樓卧房,我就來。”
在一旁的老太太反倒笑着打量了一邊秦碩:“您是那位編劇吶?”
秦碩笑着跟老太太問了個好:“我不是,還在車裏頭呢。”
張弛牽着老太太的手進去,臨關門前讓秦碩聽見老太太嘟囔一句:“我說,來者不善。咱們都迎到鎮門口去了,人這車都不下,面都不見……”
秦碩臉色一變,想想張弛下着雨開過去接他們,老太太又在門口等着,确實是個恭迎的模樣,有點不好意思。在門口把秦碩沒接的那只煙點上,在門口跺了跺腳,這才走到後邊那輛捷豹邊上拉開後座門。
秦碩彎着腰沖裏頭喊了兩句:“覺明,覺明!”
尹覺明身上披着秦碩的皮外套,蜷縮在後座上迷迷瞪瞪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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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上起來就有點發燒,兩小時車程又暈得厲害,此刻面頰上有皮革壓出的印子,頸上細細密密出了些汗,眼神還是虛的:“到了?”
“你怎麽樣?”秦碩瞧他模樣就不太好,目光卻盯着那一塊兒壓紅的皮膚挪不開眼,“等下我跟他們給你買點藥去。”
張弛在隔壁剛把老太太潮濕的毛衫挂好,就聽隔壁有了動靜,似乎在拎着東西往上擡。他将外套随意搭在沙發上出門,就見後邊那輛車上已經空了人。後座,也沒人。再轉身,司機已經從隔壁出來。
張弛喊了兩句秦先生,沒見人應聲,便順着樓梯往二層卧室走。
卧室的門是正對着樓梯,門虛掩着。張弛的視線漸漸從地平線下挪上去,冷不防就被半開的門裏頭雪白的身軀給晃了眼。
那是線條很優美的脊背,帶幾分少年弧度,膚色幹淨,躬身時脊骨順脖頸到後腰能看到在皮膚上的凸起。大概天有些熱,光從窗邊剖過來,能看到皮膚上細密的一層汗。
秦碩坐在床邊,這副身體的後邊,張弛看到他狠狠吸了口煙。秦碩餘光若有察覺,忽然射向門後還未完全上到二層的張弛:“張先生!”
尹覺明因為這一聲張先生忽然回頭,只是秦碩動作更快,兩步過去把門按上了。因此在門關之前,張弛也只來得及看到男人未完全回首的一個側面。
五分鐘後秦碩再開門,已沒有剛一瞬間的不快。
張弛在樓梯下的茶臺上煮水,聽到開門聲從下往上一眼,越過秦碩肩膀看到他身後的那個男人。
尹覺明身着一件白色薄襯衫,黑發微卷散在額前,有些纏綿意味。最活絡的是那雙眼,招人。他上衣口袋中別着一枝不知從哪折下的松枝,忽地令人想到一句詩:明月松間照。
桌上茶盞利索地擺開,張弛目光收得很快,又投到秦碩身上,笑道:“收拾妥當了?介紹一下?”
“這個就是咱們的編劇,尹覺明,尹先生。”秦碩說着又稍微介紹了下他們的團隊和這塊地方的喜愛,說以之後的拍攝地點應該就選在這裏。
尹覺明本人二十八,編劇行裏算年輕,留洋回來就跟着他們工作室,寫得劇本也得過兩次大獎。不論是寫劇本,還是眼睛毒盯上某一本故事改編,都是一把好手,按行業裏許多老一輩的話說,是後生可畏,前途無量。
“請問先生叫張——”尹覺明坐他對面,尾音上揚。他音色清醇,如玉石之聲入耳,很是耐人尋味。
“張弛。”說着擡起眼,直勾勾瞧了他一眼。
尹覺明就着張弛的目光笑了,并不理會他後半句話:“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好名字。”
張弛也笑,把滾熱的茶水倒尹覺明面前杯子裏:“哥們兒,來了就當自個兒家。有什麽需要說一聲就行,我跟我外婆住隔壁,打擾不到你。”
“既然都認識了,我稍微說下接下來這段時間。”秦碩嗅了嗅茶,複又放下,對張弛道,“主要就是平日三餐,然後咱們尹先生之前就是想找個封閉式的環境,所以最好平時沒什麽人來打擾,環境不要太吵。我記得張先生你是做木,木……”
“木工活兒。”
“哎,平時在哪兒做活兒?”
“離這兒遠着。礙不着,更沒多大聲。”
“特別好。”秦碩抿了口茶,下巴往隔壁一歪,若有所指,“您外婆呢?”
張弛想了想,又道:“老太太也喜靜。隔壁一樓是書屋,偶爾有學生會來借書,聊聊天,這情況之前跟您說過。除此之外沒多的什麽。那什麽,白天經常不在家,我有時早上把午飯留好,有時我外婆自己就把飯做了,到時多做一個人就成。”
“行,其他都沒什麽問題。”秦碩對此很滿意,起身跟張弛握手。
“書屋?”尹覺明和張弛握手時,仿佛對此很感興趣,“我能去參觀嗎?”
“當然能。你要想在那邊寫東西,也完全沒問題。”張弛對他一笑,又轉頭向秦碩,“那兄弟,之後有什麽事兒電話聯系。”
“對,差點忘記這個。”尹覺明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遞過去,“反正這邊也沒什麽信號,這你先替我保管。”
“無線網還是有連的。”張弛道。
“看來用電腦查資料還是沒問題的。”尹覺明對他笑了笑,手機就被秦碩拿走了。
張弛送人到門口,尹覺明則一路送到秦碩車跟前。
秦碩搖下車窗,問他:“真不用買藥?”
“真不用。”尹覺明背着手笑了笑,身影晃來晃去。
“那我可走啦?”
尹覺明沒說話,手背朝外撥了兩下。
張弛背對着他,并看不見面孔,但想必他臉上應該是個笑模樣。他低頭叼了一根煙,忽然想起剛才說,尹覺明已有二十八了,比自己還大四歲。他閣樓卧室看見的那片脊背,怎麽就能帶着少年感的弧度呢……想着想着,張弛就跟當時的秦碩一樣,狠狠吸了口煙。
同時不遠處的秦碩伸出手,捏了捏尹覺明垂在身旁的腕,輕聲道:“四個月後我來接你,嗯?”
尹覺明把手腕抽了出來,下意識回了個頭,哪知道就撞上張弛那樣的目光,頓時怔了下。張弛低頭抽煙,忙着收斂神色,就聽見發動機的聲音,沒兩分鐘一雙小皮鞋出現在他面前。目光順着往上走,尹覺明目光似笑非笑:“來根煙行嗎?張——弛?”
張弛抽的是芙蓉王,給對方遞煙後自然而然打火。對方有搭話的意思,又娴熟地擋風湊過去,張碩盯了他兩秒:“我以為你不抽煙?”
“是吧。”尹覺明甚至熟練地換了只手,“好多人都這麽說,我看起來會怎樣,我看起來不會怎樣。實際上都猜錯了。”
他抽煙的樣子不像一般男人。一般男人抽煙多少顯得痞,糙,就像張弛這樣的。
尹覺明夾煙的指尖很雅,合着他身上那股氣質,即使在吞雲吐霧間,整個人也顯得很雅。
“就像你現在看上去不像病的樣子,實際上也可能不太好受。你行不行?是暈車,感冒,發燒?家裏頭有藥,不用買。”
“那勞煩了,我是有點低燒。”尹覺明低聲道。
尹覺很有心去看看老太太的書屋,可惜有心無力。他癱倒在閣樓上那張大床上,迷迷瞪瞪的,意識昏沉,後背起了一層汗。他知道,可身體動不了。在他模糊的意識中,天徹底黑了。房間關着窗,沒有一絲風,更沒有一絲亮堂。
隔壁有了走動聲。兩個尖頂房雖中間用牆壁隔開,通向二層的樓梯卻共用,想來是個對稱結構。木質樓梯被踩得嘎吱響,尹覺明意識清醒了點,聽這聲響絕不是從隔壁傳來,而是有人來了他這裏。
腳步在他門口徘徊了片刻,那嘎吱聲也停下,随即是掉頭走遠的聲音。
尹覺明迷迷糊糊想,張弛的藥怎麽還沒來?
再一睜眼,就是轉天天光。
他昨晚睡得早,不到七點就睡下,現在醒來時間還不到六點鐘。
尹覺明扭頭看窗外,昨天雲母似的天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青得還有些發黑的巨空,頭頂上挂着個月牙,東方已破曉。
床頭放着一杯蓋着紙巾的水,兩粒藥。他昨日意識昏沉,卻以為還是能感覺到人聲的,至于張弛究竟什麽時候進來,他完全沒有感覺。渾身黏糊糊,身上有被人搭着的薄被角。
尹覺明把自己脫了個光溜溜,推開窗,迎着背後的朝光,在門邊的等身鏡前舒展腿腳。只覺得渾身舒爽,靈臺清明,竟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