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天張弛帶尹覺明走過了鎮子中許多地方,唯獨沒有去自己的工坊。
尹覺明沒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鎮上的許多事物分去心神。一路上走走停停,遇上有意思的便逗留片刻。或同人攀談,或仔細觀察。
下午路過一家金魚店,外頭擺放幾缸金魚,尹覺明蹲着看了一會兒,張弛則在車中看他。
紅色的影子映在他臉上,像一個胎記。
等到下午四點鐘左右,基本張弛帶尹覺明把鎮子走了遍,車上油都跑掉好幾格。
張弛将車停在路邊,到小賣部裏買了包煙,用小賣部的電話給外婆下午聚會的地方打了個電話。
半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家農戶門口,張弛用力按兩下喇叭,老太太晃晃悠悠從屋裏走出來。邊走還邊同後邊友人道別。
再看面色,端是一副春光滿臉,笑呵呵得心情極好。
老太太高興,上車後尹覺明也就樂,一路上跟她說話逗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聊得十分投機。
回家的路程不長,開到一半時張海音就讓張弛停車,到旁邊的商鋪中去買菜。張弛一言不發,也跟着下了車。兩人去的時間不長,出來時卻大包小包都拎着,全是食材。
尹覺明有點發愣,張弛關門後也不打啞謎:“昨兒你是睡過去了,身體也不舒服,按理你頭一天來,應該昨天給你接風洗塵吃頓好的。今晚下廚,露一手,把昨天的給你補上。”
到家尹覺明率先兩手拎滿食材,跟着老太太下車,把東西先放到廚房裏。
天氣熱,他放過東西後就打算回隔壁先沖個澡換身衣服。
張弛慢吞吞的,哼着小曲把東西都拎完後,才發現後備箱又平白多出許多東西。仔細一看,有花露水還有風油精,一卷涼席和一袋橘子——後備箱沒有空調,橘子已經被烘得熱乎乎的。
張弛一邊心說尹覺明忘性大,一邊左拎着橘子又夾着涼席提着袋子敲門。半天裏頭都沒應聲,直到張弛敲最後一下,才模模糊糊傳來尹覺明的聲音,要他先進來。
聲音悶悶的,有些聽不清楚,像隔着什麽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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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弛用自己的鑰匙開了屋。
他把那袋熱烘烘的橘子率先丢進冰箱冷藏,接着上了樓。他以為尹覺明剛才那聲可能是在屋裏,但上了幾階後,他緩緩停下腳步。
二樓卧室旁邊的洗手間關着,磨砂的玻璃,水汽蒸騰,花灑的水淅淅瀝瀝打在磨砂玻璃上。屋裏沒開燈,很暗,但外頭天還大亮。洗手間裏光透過來,磨砂玻璃上隐隐綽綽能看出個人形。
隔壁卧室的門關着。
張弛站在樓梯上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上去将東西挂在卧室門口,涼席擱在一旁,下樓靜悄悄離開了。
尹覺明本來就是沖個亮,很快,吹幹了頭發,身上還是濕潤的。滾圓的,從後頸順着突起的脊骨一路劃到臀部溝壑中,水珠都不破。浴室中水汽蒸騰,他玉樣的腳踩在瓷磚地板上,襯得腳指頭粉白粉白。
他套上衣服,才忽然想起剛張弛來過,只是後來就沒再聽見聲音了。推門出去,溫熱的氣流撲面而來。房間沒有人,窗簾紛飛,野風穿堂而過,已經帶上一絲飯菜的香氣。
那一小袋買來的東西,還有涼席都放在他卧室門外。尹覺明站了一會兒,環顧四周,抱着東西進去了。
尹覺明敲響門的時候老太太正在處理醬料,張弛在水槽附近剝魚鱗片,一把刀使得信手,小臂上肌肉一松一鼓,鱗片四處紛飛。
尹覺明慌忙想過去幫襯,被張弛和老太太雙雙回絕,只好獨自在客廳瞻仰一屋的書。過程中,他連連驚喜好幾次,他喜歡那幾本書都有,并且連他都不曾在網上能搜到的絕版印刷版,老太太這裏都有。所有的書明顯有翻閱痕跡,而不是嶄新的裝飾品。尹覺明捧着書,向廚房中多看一眼,立馬心中更多敬畏。
他是編劇,專業學的就是電影理論和如何講故事。對他來說,文字性的東西具備天然,不可抗的吸引力。
因此沒多久,他就從剛開始還同廚房裏的人搭話,到一個人分外專注投入地看起書來。
期間張弛叫了尹覺明兩次,尹覺明都應聲。張弛手上還拎着到,脖子上挂着圍裙,探出半個身子看情況,就見到尹覺明卧在地毯邊,小茶幾上,專心致志地趴在一本書前,閱讀得很認真。
剛洗過澡,尹覺明身着一身清爽衣衫,正盤腿坐着。因為十分投入的緣故,許多小動作自己都未察覺,更沒察覺到張弛的目光。腳指頭粉紅色的,指甲修剪整齊,偶爾還會動一動,讓人看得心尖子犯癢癢。
被老太太吆喝一聲,張弛又回去了。
不知不覺到了六點,菜品全部出鍋,上齊。張弛扪心自問,自己手藝是頂不錯的。尤其做魚上,老太太沒其他愛好,就好那一口鮮。今晚他這島嶼做得最好,其他菜,都是老太太自己的拿手菜。
而地攤上卧着的尹覺明,姿勢都沒動一下,像貓。這會兒被飯菜的香氣勾引去,嗅了嗅,合上手中的書,久久回味。
他像剛從夢中回魂,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環伺四周,望向桌上珍馐,嘟囔道:“這是什麽風水寶地啊……”
“你說什麽呢?”張弛轉頭。
尹覺明笑着搖頭,跟他們一起坐到餐桌上。
老太太給張弛使了個眼色,張弛便到屋裏去了,不一會兒手裏拎着一瓶甜酒,還有三只小酒杯。
“桂圓酒釀,自家泡的,說是今年夏天開,你剛好趕上。”老太太笑眯眯地,将酒杯推到尹覺明面前。
尹覺明眼中有感激,但話還未出口就被老太太截斷了。
“客套話咱不說了。不是什麽人都有這個緣分能來,你既然來了,就是緣分。”老太太笑,張弛則不說話,将三個酒杯斟滿甜酒,目光在尹覺明身上一轉,又垂下去了。
尹覺明果然沒有再說客氣話,他舉起酒杯,敬了老太太一杯。
等到了動筷子時候,尹覺明一下舌頭都軟了。他平時貪吃,但吃得不多,對沒事沒有抵抗力。這婆孫倆的手藝,絕不比外頭差,甚至是外頭絕吃不到的口味。許多醬料,烹饪方法,甚至還有配料,都是自己研制出的,味道很勾人。
飯菜不錯,氣氛也得當,三人邊吃邊聊,看起來完全沒有年齡上的、以至環境不同所帶來的代溝。
尹覺明時人知事,老太太滿腹經綸,張弛則是插科打诨,滿肚子趣聞和幽默,一頓飯吃下來,竟吃了将近兩個小時。
飯菜都撤掉之後,尹覺明的興致還沒下去。他聽老太太談巴爾紮克,談福樓拜,談雨果,心中無比快活投入,只覺得比剛才看書更精彩。
張弛拎來那半壺甜酒見了底,尹覺明半趴在桌上,整個人開始變得活色生香。
張弛在花圃裏抽煙,透着昏黃的光打量尹覺明。他連自己都沒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像只蠢蠢欲動的狼。
老太太說了什麽話,尹覺明笑得東倒西歪,唇挨着杯沿,小口抿着。
忽然電話鈴響起,破壞這場不為人知的視覺意淫。老舊紅色座機叫喚響亮,聲震四方。
尹覺明被震了個哆嗦,那點微醺的醉意一下散去不少。
張弛滅了煙,進屋接電話。他接起來什麽話都沒說,沉默了兩三秒,似在聽對方說話,然後拎着話筒喊尹覺明過來。
尹覺明有些懶懶散散地走來。
張弛對他說:“你電話。”
鎮子裏沒有信號,就算有,信號也十分差,鎮子裏的人互相通話都是用座機。秦碩臨走前,尹覺明把手機交給他。
秦碩,或者別的什麽人要聯系尹覺明,只能通過張弛家的這座老紅漆座機。
張弛生出一種很荒誕的年頭,房子是自己的,老舊座機是自己的,這座房子裏的尹覺明卻不是自己的。但至少在這幾個月中,沒人能帶走他,他屬于這。就算誰想同他取得聯系,也只能通過屬于自己的這部老舊座機。他像成為一種尹覺明那個世界的某種媒介。
和老太太将餐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好,坐在沙發那一邊看電視。電臺本身不多,有些蒼白的光映在張弛臉上,顏色時不時随鏡頭跳換。
張弛的注意力卻不在熒幕上,電視上的男女變成花團錦簇的一堆,落在視網膜上,他的餘光卻在不遠處,角落裏依偎着打電話的尹覺明。
在一個廣告後,張弛放松地仰靠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不動聲色地打量尹覺明。
尹覺明側對着他打電話,靠在牆上,一只腳抵着,側臉的線條在背光下很柔和。剛才那股活色生香的氣息還沒散,他顯得有些懶散了,整個人卻是雅致的。他蒼白的手指無意識纏繞紅色的,螺旋卷的電話線,襯得像一枚戒指。他一邊将電話線纏得顫顫颠颠,邊壓低聲音說笑。他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被刻意壓低後,若隐若現,很惑人心神。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耳朵簡直要懷孕。
後來張弛發現,尹覺明對于自己身上的許多特質是無動于衷的,或者說,是刻意忽略的。這使得他完全陶醉于自己的這些美的特質中,從而也使旁人無可避免。
尹覺明挂斷電話。
張弛轉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看電視。
電視裏劇情怎麽就突然跳到這一步,他感到匪夷所思。
身邊沙發往下凹陷,是尹覺明過來坐到他身旁。
尹覺明顯然投入得比他要快,沒多久就專心致志地陷入八點檔的劇情中去。他是學這個的,看到有趣的地方,便同老太太和張弛聊起來。
靠得近了,張弛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甜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