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頓飯吃的戰戰兢兢,最後還是宋天賜岔開話題才轉移了他爹的注意力。
飯後,宋志進一放下碗就帶着煙袋子出了門。董成梅收拾收拾桌子,念叨宋清好好照顧妹妹扛着農具也去田裏了。
宋清老早和同學約了去看書,董成梅前腳走她後腳叮囑宋淺在家好好休息就跟着離開了。
十四歲的男孩,精力正旺壓根閑不住,宋天賜拿了彈弓就要去玩。
宋淺不多說,跟着他就要出去了。
“你跟着出來幹啥?回去好好養養病,明天一起去上學。”宋天賜不知道他姐這一病咋回事,平常最不愛出門的人,身體剛剛好點就要往外跑。
他推着她就要往回走。
宋淺不情願地跟着他回了院子,目送他離開才敢偷偷摸摸鎖上門,照着他說的方向走去。
鹽垛莊是周邊村莊裏最有規劃的一個,房屋一排排緊挨着,家家門前都有塊地,雖然是個窮鄉僻壤的地方,但日子過的還算有滋有潤,是這幾十裏地出了名的好地方。
小路還算平坦,布鞋走在上面只是些微硌腳,避開那些顯而易見的小石子就不會疼。
下午太陽正好,西山頭曬太陽嗑瓜子閑聊的婦女也聚在了一起。
聊的家長裏短,雞毛蒜皮,邊唠邊笑,偶爾拉着關系好一點的咬着耳朵偷摸講一些從自家男人那兒聽來的鮮為人知的事。
這不,宋淺迎面就撞上了聊得正是起勁的一群。
“喲,這不宋家二丫頭嘛,病好點了不,嬸之前去看你還躺床上呢。”其中一個叫住了她。
“嗯,好多了,謝謝嬸。”宋清壓根不知道和她說話的是誰,只能應和着回應一句。
一群婦女面面相觑,都像是見了鬼一樣的瞅着這個笑容燦爛聲音清脆的姑娘。
Advertisement
這是宋淺?
活見鬼了。
反正她們不信,誰還不知道宋家這二閨女膽小怕生,平常說話聲音都是嗡嗡大,路上看見人招呼不打一聲就跑了,整天低着個頭,不知道還以為地上有金子呢。
和她搭話本也沒指望她能回,就是索然無味的閑聊中突然出現了個新話題引子。
“那就好,你爹最近還喝酒嗎?”
“瞎說啥呢,孩子剛好,淨說些晦氣事。”
“就是,她爹那臭脾氣,要不是祖上穿下點積蓄,我們成梅能嫁給他,還不早跟那知青跑了。”
“孩子面前,少說點。”
“這又不是啥秘密,那知青下鄉幾年,這冬梅……”
衆人又叽叽喳喳地讨論開來,一張口就是宋家的那些事。
宋淺聽着她們聊了一會兒,才沒事人似的帶笑和她們道了別。
“這丫頭是病傻了吧。”
“不曉得,就跟轉性了一樣。”
“肯定是燒糊塗了,攤上那麽個爹也是命。”
“就那董成梅能是好人?哼—”
她們也是仗着宋淺是小孩才敢這樣當人面嚼舌根,若是平常見了宋家大人,還是會客客氣氣像個和藹鄰居一樣打招呼。
宋淺因為父母早逝,見慣了這種場面和嘴臉,也不放在心上。
這一路除了她們,宋淺也沒在遇見過其他人。
拐個彎,就到了最後一排。
項栾城的家很好找,書裏寫過,鹽垛莊最破舊的那個房子就是他家。更何況,這最後一排,只有這一戶人家。
現實中的宋淺長在農村,家境不好,不是沒見過老舊殘破的房子,可第一面見到這屋子,還是被驚吓到。
破爛不堪或許不足以形容它,只是幾片斷牆殘墟圈出的一個小盒子,破損的地方用土潦草的砌補了一下。
屋頂上淺淺鋪了一層稻草,瓦片也只有希希散散幾個遮掩在上面,遇到風雨霜雪,起不了任何作用。
宋淺對八零一無所知,剛醒的時候還在想,這裏的生活也不是你們難以接受。
直到剛剛才真正意識到,這個八零是貧困又殘酷的。
畢竟宋家稍稍富裕,蓋了個圍牆,圈出了個小院子,也是莊子為數不多幾家有庭院的人家。
而作為全村最窮的項家,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宋淺不再多想,捏着步子慢慢走近木板門,生怕打擾到他家人。
門沒有上鎖,只是虛掩着。
透過縫隙向裏面看去,屋頂漏下的光照的室內一覽無遺,小堂屋裏只有一張斷了腿的小桌子半靠着牆,空曠的連個椅子都沒有。
宋淺看的仔細,直到手臂被人突然拉住,完全沒注意到身後多出來個人。
“你來幹嘛?”
項栾城也不是那種見人就打架的性子,特別是今早還偷了她家的紅薯,所以看見她扒着門也就是拉開了她。
盡管如此,語裏還是帶着顯而易見的防備。
“我…我來看看你。”準備了一路的話,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忘的一幹二淨。
項栾城默不作聲,瘦削的臉龐上眼窩深陷,深幽黯然的瞳孔倒影着她的靠近,卻不見任何情感波動起伏。
他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從她身旁走了進去:“沒事滾遠點。”
頗有年代的板門發出了吱呀聲,推開旋即又被關上。
被拒之門外的少女有些懊惱地幹站在門口,細細想完又輕嘆了口氣。
也是,以他現在的遭遇和性格,突如其來的關心只會讓他覺得是有所圖謀的陰謀。
她又想起了書上曾經對他的描述。
“野獸在成長過程中總是需要不斷的奔跑嘶叫以捕食恐吓對手,而他卻不動聲色的冷漠旁觀了這一切的發生,無人知曉的情況在內心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成長。”
哪裏會是冷漠旁觀,不過是千瘡百孔之後自我保護産生的硬殼,在日夜打磨下變得堅不可摧了。
項栾城一進屋就把今天搶來的口糧收進側偏房的小木箱裏,妥妥帖帖放好後又從中一小根玉米,就着冷水充饑。
狼吞虎咽吃完今天的第一頓,馬不停蹄倒了碗熱水,泡上小半塊玉米餅,給他奶奶喂了飯。
“十七啊,你爺咋還沒回來,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項奶奶已經不記事了,依舊認為老伴還在世,還能下地幹活,殊不知家裏僅有的一畝三分地在她丈夫和她兒子去世的第二天就被村裏人瓜分了。
“嗯,我回頭就去找他。”
“那你早些時候去,不然天黑了。”
“好。”
“這天啊不好,看不見太陽。”
“嗯,等奶奶病好了,就晴了。”
項栾城隔着窗戶看向外面,陽光普照,光束透過空隙争先恐後鑽進屋子裏,室內亮堂不少,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紙糊的窗紙破了好幾個大洞,能清晰看到窗外飄蕩的人影。
他心中冷笑,替奶奶翻個身。
不多時,項老太就又睡了過去。
一天天迷迷糊糊的,已經很少有清醒時刻了。
項栾城從床底翻出他平常鋪蓋的薄被,卷着草席,攤開躺上去。
下了這麽多天的雨,透風漏雨,潮氣又重,奶奶的病又重了不少,他盯着屋頂又薄涼一層的稻草,心裏盤算着如何攢錢給她買藥。
病不能拖,項栾城一閉眼就是他爹他爺下葬前幹枯無生氣的模樣。
——
屋子外的宋淺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了,原路返回時那群唠嗑的婦女已經散去。
進院子的時候,她姐宋清正趴在凳子上寫作業,黃燦燦的暖陽斜照在她身上,柔順的長發編成兩個鞭子搭在肩後。
光影之間,勾勒出一副恬靜閑适的人物畫。
宋淺忍不住感嘆,果然是女主角的長相,越看越耐看。
宋清一擡頭就看見她妹傻站在門檻,一臉癡呆樣,略微嫌棄的開口:“發什麽呆呢?明天上學,你作業寫了沒。”
宋清此時高二,也是他們鹽垛莊唯一一個考上了縣高中的小姑娘,所以村裏無論哪家教育小孩時,都要來一句:“向宋家大丫好好學學,別一天到晚就知道玩。”
宋淺和宋天賜一個年紀,都在念初三,她成績只有前五,但老師都說以這片的升學率,她是考不上的,一直穩居班級第一的宋天賜才有希望。
“愣着幹什麽,還不快過來,你是不是準備不念書嫁人了!”宋清看她沒有反應,又提醒了她一遍。
宋淺想起書中說過,宋志進對她姐倆的态度就是,考上高中就念,考不上就回來種田,然後嫁人,給家裏省點錢。
這不包括命疙瘩宋天賜,念不好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讀書,幸好兒子争氣,成績一直不錯。
所以宋清拼了命的讀書,雖然最後只比縣中分數線高了三分,但擺脫的早早嫁人生子的命運。
她家隔壁的翠娟,初二沒念完就被家裏拉着嫁給了村頭的王大能,現在孩子都有兩個了。
每次她路過他們家,都能看見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坐在門檻,拖鼻子流眼淚的哭鬧,翠娟邊哄邊蹲在一旁洗衣服。
一想到這兒,宋清忍不住打了個顫。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和妹妹就這麽潦草憋屈過完一生。
宋淺點點頭,照着她的模樣,搬了兩個凳子,拿着她弟記下的作業開始寫。
“有什麽不會的記得問我,明年就要中考了,考不好你就死定了。”宋清把頭埋在課本裏。
宋清向來刀子嘴豆腐心。
宋淺嗡聲答應,拿起課本,認真地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都是以前初中學過的淺顯知識,很簡單。
宋淺放下書,摸過幹淨如新的作業本,打開的第一頁就是一個漂亮的九十分。
對比着她弟的一百分,就有些不夠看了。
因為請了好幾天的假,她欠下的作業實在不少,光是古詩文抄寫就有五六頁。
宋淺身板筆直趴在書本上,遠看這模樣寫的是心無旁骛,殊不知她腦海裏浮現的全是清瘦少年桀骜冷漠的背影。
明明是豔陽天,卻散發出的陣陣陰冷,刺入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