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衛峥父母早逝,新入軍營時只是個半大小子,沒頭沒腦橫沖直撞,幸有當時的主帥吳之凱器重栽培,這才慢慢由石頭打磨成了美玉,在軍中展露頭角。吳之凱對他而言亦帥亦師亦父,情深自不必言語。
還記得當年出事時,他剛任校尉,提着一壇酒和豬頭肉進賬,卻看到吳之凱被押出來,罪名是通敵叛國。
從此,吳世一門被斬殺殆盡。
衛峥眉頭越皺越緊,看着肖乾林,越看越覺得有吳之凱當年的影子。
難怪初相識時他就總是旁敲側擊不厭其煩得向自己打聽吳之凱的事,衛峥看着他的眼神中多了幾分難言的意味:“你……你是……可是吳氏滿門不是都被……”
肖乾林冷笑:“是啊,誅滅九族的大罪,本該是寸草不留,可惜老天有眼,留了我這一條命。”
衛峥道:“你為何不對我言明,若知道你是……”若早知道,他必定會對他更好一些,至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與他翻臉。
肖乾林笑道:“将自己最大的把柄擱別人手裏攥着,你當我與你一般蠢笨麽?不過,看你當年為我爹勞心費神不似作僞,我也是真心交你這個朋友。”
“真心?”衛峥別過視線,冷笑,“不過是利用我一步步往上爬罷了。”
肖乾林嘆道:“因為那時的我除了你,根本沒有別的法子。”
想起他當初落魄的樣子,衛峥心中唏噓不已:“我一直都不明白,将軍他素來剛正忠君,為何會有此罪名?”
肖乾林道:“你真的不明白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古往今來多少有功之人能落得好下場?自古帝王最忌諱的,便是功高震主。”他語氣如常,眼底卻閃着寒光,“當年出雲遭南岳進犯兵臨城下,不得已向我朝求援,許諾進貢十年,可咱們這位皇帝陛下年紀不大野心不小,妄求漁翁之利,這頭滅了南岳,那頭還想着染指出雲,讓我爹趁出雲疲軟不繼一舉攻破。可我爹是個重情義之人,與出雲國主苌楚獻共退南岳之時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左右為難之際延誤了戰機,又受了軍中小人讒言,罪名傳到皇帝耳中時已大變了模樣,愣是被他安上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處置之下毫不手軟。”
他嘴角噙着譏諷,“雲祈那時剛繼位,迫切得需要震懾立威,我爹那時手握重兵威脅實在太大,便被他當出頭鳥給端了,處斬之時甚至根本沒給他申辯的機會。可憐我爹死到臨頭了還守着愚忠,大軍在手勒令不發,害得親族殒命,不知他泉下有知,可有悔意?”他逼近衛峥,眼底閃着歇斯底裏的光芒,“衛峥,你如今的模樣與他當年沒什麽兩樣,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斷了你的後路,讓你除了與我合作,沒有別的選擇!”
他的話中帶了決然與些許瘋狂的意味,微微俯身盯着衛峥:“苌楚獻對我爹當年留情仍有感恩,已許諾了榮華富貴甚至整個大缙疆土,你就算再蠢,也該知道如何選擇吧。雖然你如今戴罪之身,以主帥之名號令十萬兵馬應當不是難事。只要你的兵馬不動,出雲鐵騎便可如入無人之境。”
衛峥此時震撼驚愕惱怒皆而有之,看着肖乾林竟一時不知該怎麽說,吸了一口氣,道:“自古忠君當守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吳老将軍當年确有不當之處,因為這種理由便夥同外邦謀逆叛亂,還妄圖我與你合作,簡直癡心妄想!”
肖乾林雖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可他這番話還是激怒了他,一腳踢在他心口。衛峥被這一腳踢得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縮在了地上。
“衛峥!”肖乾林揪住他衣襟提起來,雙目赤紅盯住他,惡狠狠道,“所有的親人一夕之間全部喪命,你了解這種痛苦嗎?你想找死?好,很好!我成全你!我保證你衛家,沒有一個能留得下來!”
衛峥痛苦得咬住了牙,一把抓住肖乾林的胳膊:“肖乾林!你殺我一人足矣,若害我滿門,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肖乾林怒極反笑:“你以為我有本事滅你滿門嗎?你記住,要殺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你誓死效忠的皇帝。若是你答應了我,我倒可以多費些心思保住你和你幾個兒子的性命,可偏偏你拒絕了我,你應該知道後果會是什麽。”
衛峥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無力垂下了手。肖乾林松開揪住他衣襟的手,壓下怒意:“衛峥,我不是非你不可,只不過念你當年恩情,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想清楚吧。哦,聽說有人在鴻運大街看到了二公子的身影,你們父子關系不怎麽樣,希望他不會做什麽不恰當的事,否則若是落在我手裏,那可就不好辦了。”他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袖袍,恢複了豐神如玉溫雅賢相的模樣,又看了那個頹喪的身影一眼,轉身離去。
衛峥縮在地上半晌沒動,好似一堆失去了生機的木頭。牢頭來送飯時還以為他死了,特意開門進來查看一番,确定他還有呼吸才放心。
丞相大人特意叮囑過半分不能虧待他,更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
許久過後,衛峥開始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顫抖得厲害。他從沒有如此絕望過,做任何一個選擇都如同拿把刀在他心上切割。他此時能做的便只有期望三個兒子能有多遠跑多遠,今後遠走高飛,再也不要與朝廷扯上任何關系。
可他的這個願望很快就落空了,衛翾不知用什麽旁門術法憑空出現在了監牢之中,沒有驚動任何人,衛峥驚得雙目圓瞪:“你怎麽來了,趕緊給我滾!”顫顫巍巍就要去推他,“滾,滾的越遠越好!”
衛翾順勢扶住他,感覺到父親一夕蒼老,心裏頗不是滋味:“我來救你。”
衛峥又氣又急,一巴掌扇了過去:“這是天牢,你不要命了!趕緊走!”
衛翾面無表情硬挨了一巴掌,也不說話,正欲施術帶父親離去,卻發現牢房周圍無端湧起一陣壓迫之力,這力量融于空氣讓他無從躲避,竟是生平前所未見,一身本事再也使不出來。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嘆息,面具人出現在衛翾身邊,一手搭在他肩頭,幽幽道:“父子情深讓人好生感動,只可惜黃泉路近,若還有沒說完的,留着下面再說吧。”
他的手只是輕輕搭着,衛翾卻覺得身上的力氣一瞬間便被抽去,無力半跪在地。
衛峥并未感覺到那股力量,他卻知道衛翾因何如此,抓緊他的手,卻根本無計可施無力為繼,只能眼看着衛翾被拖了出去。
“衛将軍,何必如此想不開呢?”面具人一張詭異可怖的面具正對着他,面具下的狹長雙眼眯了起來,仿佛俯看着渺小的蝼蟻,“什麽家國大義黎民蒼生,哪裏有自己的命重要?丞相大人的提議真的很不錯,衛将軍可要好好想一想。”他的語氣聽來十分誠懇,想起什麽似的,從袖中拿出一粒黑色藥丸扔在衛峥身邊,“你中了鬼心草的毒,若不及時解毒,五髒六腑便會一日日得爛掉,這是解藥,別忘了吃。”
他說完便施施然走了,留下衛峥趴匐在地,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面具人身形如魅,不過一時便來到一處尋常民房,脫下黑色鬥篷取下面具,露出一張削瘦精幹的臉。單從外貌來看十分平常,根本無法讓人将他與那個詭谲神秘的面具人聯系在一起。
他慢條斯理将鬥篷折疊齊整,又将面具平穩放在上頭,這才坐下倒了杯茶,淺飲一口,道:“你托我的事辦好了,就拿這種劣茶招待我?”
柳風屏站在窗邊,看着一堵斑駁土牆:“他吃了嗎?”
灰衣人将茶水在杯中晃來晃去,看着茶沫子浮浮沉沉:“救命的東西,誰會不吃?”
柳風屏輕嘆一聲:“他會。”
灰衣人聳聳肩:“那我可沒法子,你只讓我送解藥,可沒讓我灌他吃下去。”
柳風屏沒有說話,微皺的眉心沒有絲毫疏解。灰衣人放下杯子:“恩也報了,仇也消了,你何必再為他糾結傷神?需知,你我還有大計未成。”
柳風屏道:“我記着。多謝謝兄。”
灰衣人笑道:“叫我謝墨吧,你我也算青梅竹馬,何必如此生分。”
對他的濫用成語柳風屏微微皺了皺眉,道:“可有衛翾下落?他如今是南岳唯一的希望,必要護他周全。”
謝墨道:“這個你放心便是。”他走到柳風屏邊上,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不明白那堵土牆有什麽好看的,忽然耳朵一動,道:“客人來了,你就別擺着一張苦臉了。”
柳風屏沒說話,視線終于離開土牆,轉向牆邊的一條土路,有兩個人正走來。
“爺爺,這裏的東西真好,我要帶些回去給吉嬸她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