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鴻運大街的早市依舊熱鬧,行人熙攘往返,各自過活。街旁的公示牆上,貼着兩張大大的畫像,畫像貼上兩日有餘有些破損,畫上的人像已斑駁不明,不過一時便有官差來換了新的,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畫像上的人分明那樣俊俏,怎麽就犯了這種殺頭的罪?
人群之後,衛翾看了一眼,壓低帽檐離去。
他手中提着一壇酒。
現在本不該是喝酒的時候,他卻沒有絲毫的慌張,一如往常般回到将軍府。
人丁已散草木凋零,雖然這裏在他眼中從沒有美好過,他在庭中立了半晌,還是感覺到了難過。
“你回來了!”雪白無暇的狐貍跑出來,在他腳邊轉了幾圈。它知道他不會騙人,可他真的依言準時回來,瑱還是感到十分高興。
衛翾點了點頭,兀自回到別院的密室中。整個将軍府值錢的都被收繳,不值錢的都被砸毀,唯有他的暗室未被發現,得以幸免。
瑱跟在他身後,自從無心閣出來後他就一直跟着他,他已打定主意無論他做什麽他都會跟随,無論那會有多兇險。
再次回到曾經困住他的密室,他卻沒有絲毫的不适,蹲在地上看着衛翾将酒壇放在塌上的小方桌上,拿來兩個杯子。瑱不太懂他為什麽這個時候要喝酒,歪歪頭,跳上榻去。
這酒很香,他聞得出來,不由得多嗅了嗅,小巧的鼻子一抖一抖的。衛翾看看他:“變回人形吧,你我同飲。”
瑱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化為人形,這些天便一直是白狐的模樣,聽他此言略微有些遲疑,還是依言變為人形。
十五六歲的少年太過出衆,甚至有些雌雄莫辨,有些無措得站在邊上,衛翾示意他坐,他才坐了。
他的人形模樣別說衛翾,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自在,狐身時蹭蹭他舔舔他挨在他身邊睡這類十分自然的事,變為人形後做來便多了些暧昧的意味。
心意如同落在深潭底的明珠,再耀眼,也無法表露出來。
衛翾倒了酒,一杯放在他跟前,一杯一口飲盡:“你多飲酒不好,不過,人間有醉解千愁的說法,獨飲無趣,你便陪陪我吧。”
瑱心咚咚得跳,看他一眼,點點頭,拿起酒杯喝盡。他以往便常喝衛翾的酒,對酒非但不陌生還算是頗有心得,知道這酒算得上品,喝完一杯後舔舔嘴,有些意猶未盡。
衛翾便又給他倒了一杯,他喝完,覺得臉上有些發熱,看到衛翾看着自己,臉更熱了。
他喝一杯衛翾便給他倒一杯,沒過一會他已喝得微醺,衛翾還是神色平靜眸子清亮。
他的目的,本也不是同醉。
瑱雖然沒少喝酒,但以往衛翾從未讓他喝醉過,他不知道喝醉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喝醉後,會有很多事無法掌控,無能為力。
腦袋暈乎乎的,手腳都沒了氣力,看到衛翾起身,他還是本能般抓住了他的衣角:“不要……走……”
衛翾欲拿開他的手,他卻抓得死緊。衛翾回身,将他的手一點點扳開,扶穩他坐回塌上:“我說過,不用你跟着我。”
瑱感到委屈難過,原來他還是要甩開自己,手便抓得更緊了:“不要走……”
衛翾眉頭微微皺起來,用力将他的手扯開,他整個人卻纏了上來。酒香混合着不知名的氣息席卷而來,瑱的模樣除了醉酒時的無力,更多了固執和堅決。
“你……不能走……”瑱死死拽着他,恨不得将他整個人纏在身上,一絲一毫也不願松開,“那個姐姐說你會去做危險的事……我一定要跟着你……你不能走……”
他反反複複說着你不能走,灼熱的氣息游離在衛翾脖頸耳畔,纏着自己的力氣越來越大,衛翾無奈之下只好點住他穴位。
瑱覺得身子忽然就麻了,使不上力,慢慢滑了下來。
衛翾扶住他将他帶回塌上躺下,起身的剎那對上那雙琉璃般的眸子,忽然有些愣神。
狐族天生的媚人蠱惑之術,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只小白狐身上看到,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
瑱勉強擡起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雙眸迷離看着他的眼睛,蠱惑般的話語幽幽響起:“不要走……”
有一瞬間,衛翾竟然真的不想走了。
但只是一瞬間而已,他掙脫瑱的手,大步離開,來到門邊時,按下機關的手頓了頓,道:“這不是尋常的酒,會讓你幾日使不出力,酒勁過後你便可以離開。今後山高水長,不必再來找我了。”
最後看了一眼,正看到瑱眼中淚水滑落,燙得他心底一顫。
“二公子。”
剛走出別院便見蔣烈趕來,衛翾道:“你為何會在這裏?大哥那邊可有情況?”
蔣烈道:“皇上已派人前往邊境收回兵權,少将軍亦要被押解回京,皇上這次……當真是趕盡殺絕。”
衛翾沉吟不語,蔣烈又道:“如今外面到處都是告示,二公子還是莫要出來走動得好。”
衛翾冷冷一笑:“不出來,當縮頭烏龜麽?”
蔣烈輕嘆一聲:“少将軍命我不得回營,留在京城保證二位公子的安全,不知二公子可知三公子的下落?”
“他沒事。”衛翾眼眸微動,不知該笑該嘆,“自身都難保了,還管這許多。柳風屏呢,府中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不出來展現他的謀略?”
蔣烈道:“柳先生他,走了。”
“走了?”
“柳先生是南岳人,将軍懷疑他是肖乾林的人,出事前就離開了。”
衛翾冷哼一聲,面露譏诮:“這裏沒什麽大事,你速趕回少将軍身邊,萬不可讓他被押回京。”
蔣烈微怔:“二公子的意思是……”
“他若被押回來,能有什麽好下場?”衛翾目光炯炯,“明知是虎穴還往裏跳,就真的是蠢到家了。”
蔣烈微有猶疑,畢竟抗旨欺君之罪不是誰都敢犯的,可若是束手就擒,便只有死路一條。
衛翾口中忽做微吟,一只大鳥淩空而至,順服得落在他身邊:“你乘坐此鳥而去,一日便可回營,若他犯傻直接打暈。”
蔣烈已然下了決心,徑直跨上鳥背,本還想再囑咐幾句,衛翾已驅鳥飛起,轉身而去。
光束自小小的窗口照入,浮塵游曳顯得尤其清晰,好似無數細小飛蟲往複不歇。
衛峥眯了眯眼,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呆了幾日,只是一道小小的光束便讓他有些不适應起來,擡手擋了擋,牽動腕上鎖鏈叮當作響。
他感到一陣無力。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就像這天牢一般,已經開始日複一日的黴敗下去了。
如今的他已不想去解什麽毒找什麽解藥,疲倦與無力感與這裏的潮氣陰晦一道寸寸侵入他的肌骨,開始落地生根。
牢門忽然打開,新鮮的空氣如同逃犯般湧進來,衛峥擡了擡眼,一時竟然看不清來者何人。
“衛兄,別來無恙啊?”肖乾林兩手攏在袖中,淡淡看着他。
衛峥移開視線,多看他一眼他都會覺得惡心。
肖乾林毫不介意獄中肮髒,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笑道:“怎麽,幾日不見,不認得老朋友了?”
衛峥冷笑:“你這位老朋友還真是不敢交。”
肖乾林道:“怎麽說你我當年也有結義之情,衛兄這麽說,可真是教人心冷齒寒吶。”
衛峥冷冷道:“肖乾林,這裏沒有旁人,你裝模作樣給誰看?我已落到這步田地,你若還不滿意,殺了我便是,不必再惺惺作态。”
肖乾林嘆了口氣:“殺你?我為何要殺你?衛兄當年之恩,肖某可還未報答呢。”
衛峥忍無可忍:“你到底想幹什麽?”
肖乾林道:“我想幹什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明白麽?也是,你這個人素來有勇無謀,蠢笨遲鈍,有很多事即便放在你眼前,你也看不清辯不明。”
衛峥想起早年相交時他就總說自己蠢笨如牛,一時有些氣悶:“我是蠢笨,不像你這大才子奸邪詭詐,即便是死了也不知究竟是怎麽死的。我與你的爛賬你要清算盡管算在我頭上便是,何必趕盡殺絕害我滿門?”
肖乾林眉頭微挑,起身理了理衣袍,道:“害?那日我在朝堂之上所說難道有任何虛假之處?”
衛峥憤憤瞪他:“若非你推波助瀾,皇上又何至于……何至于如此絕情?”
肖乾林嗤笑:“衛峥啊衛峥,我早說過你不适合在朝堂立足,伴君如伴虎這句話難道沒聽過?你在皇上眼中不過一把利劍,既可防身又可傷身。若是本握在手中的劍傷了自己的手,難道不該丢棄?你錯就錯在太過愚蠢,低估了帝王之術,也高估了自己的身價。”
衛峥澀然一笑:“我最大的錯是相信了你。”
肖乾林瞥他一眼,眼中充滿了同情:“不錯,你救了南岳公主一事本無人知曉,可偏偏你告訴了我。那時候我便在想,你将來若是死了,一定是蠢死的。”
自己的一番信任竟被他這般糟踐,衛峥又怒又氣,瞪着他恨不得咬上一口。無奈他雙手雙腳都被套了鎖鏈,能行動的範圍不過幾尺。
肖乾林就站在那幾尺之外盡情奚落:“對了,你那位軍師呢?莫非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衛峥道:“他在哪裏你不是應該很清楚嗎?”
“我?”肖乾林指指自己的鼻子,“你這話說得像是我奪人所愛似的。不過,我雖有前車之鑒,卻也不是不挑食的。”
衛峥微怔:“他難道不是你派來的?”
肖乾林一笑:“你覺得我對付你,需要用這種高深的手段?”
衛峥怒道:“說來好聽,宛如難道不是受你指使下蠱害了衛湛?你肖大才子紅粉無數還專謀他人之妻,簡直無恥之尤!”
肖乾林仿佛聽到了十分好笑的事:“除了蘇秀寧,我可從未再染指過你的女人。你當初為了她揍得我幾日下不了床,我哪還敢?宛如嘛,她尚在醉雲坊時我确是去捧過幾回場,嚷了幾次非我不嫁,我未答應,也不知怎地突然就進了你的門。天地可鑒,她所做的一切,與我可沒有半點關系。”
衛峥心口氣悶,想起往事。衛翊之母林宛如曾是醉雲坊最為盛名的歌妓,衛峥一介武夫并不喜好這些,是被同僚生拉硬拽去的。不知為何宛如對他格外傾心些,最後還讓他來了個酒後亂性,不得已娶了她進門。進門後卻全沒了以往的溫柔婉約,驕橫跋扈沒少給他添麻煩,最後自食其果,衛峥也不再多去計較。此時想來,她那番行徑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大抵還是因為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
再一細想,自打認識他以來,自己的桃花運多數都被他給招了去,南岳公主委身更只為報恩,除了衛湛生母劉氏,竟再無一人真心待他,不由十分心酸,再看眼前之人更覺面目可憎。
腦中忽然閃過一念,他盯着肖乾林道:“宛如嫁給我後不足十月便生下衛翊,莫非……”他越想越心驚,難怪那小子與自己沒有半點像的地方,病怏怏的模樣倒是像極了當年的肖乾林。
想到這裏,更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肖乾林明白他所指,有意逗他:“你不是向來愛幫我養兒子麽,有什麽好氣惱的?”
衛峥盛怒攻心,重重咳嗽起來,袖上更沾了殷紅血跡。
肖乾林看了一眼,收起笑意:“你中了什麽毒?”
衛峥怒道:“你管這許多做什麽?我死了,你正好稱心!”
肖乾林俯身下來,含笑看着他:“我幾時說過要你死了?你死了,我可一點也不稱心。”
他的笑容自得而帶着幾分戲谑,一如當年,歲月仿佛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麽痕跡。
衛峥恍惚想起那年春獵,二人比賽馬,他本以為肖乾林一介文弱書生,自己贏定了,一時大意竟從馬上翻了下來。本已拉住了缰繩,肖乾林卻一馬鞭甩了過來,害他滾下了馬。
“今日再教你一句話,便叫做驕兵必敗。”
那時他說這句話時,就是這樣的神态。
看他有些愣神的模樣,肖乾林不禁想笑,拍拍他的肩:“與你說了這許多閑話,也該點明正題了。你沒了退路,不如與我合作。”
衛峥冷笑道:“我這末路将死之人,還有什麽值得肖相利用的?”
肖乾林道:“何必把話說的這麽難聽。你我二人一文一武,在內我掌控百官,在外你手握兵權,真要說起來,天下豈不已在你我囊中?難道衛兄甘心被囚于天牢之中等死?”
衛峥眸光變得嚴厲森寒:“肖乾林,你果真有不臣之心。要我與你合作,不可能!”
肖乾林冷冷一笑道:“不臣之心?衛峥,我當年對你說過,我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坐上高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你可知為何?”
衛峥沒有回答,肖乾林似也不需要他回答,目光變得深遠:“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接近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才能接近這個國家的權力中心,才能親手——将它摧毀。”
衛峥回想起他說這番話時的神情,那時便覺這番話野心太盛,此時想來方覺驚心,肅然道:“你已經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權利和地位,皇上器重百官擁戴,你還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肖乾林冷笑,看向衛峥,“雖已過去了許久,我想衛兄應該還記得那位神威将軍吧。”
衛峥神色一變:“……吳大将軍?”
神威将軍吳之凱,他怎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