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過一時,整棵槐樹已褪盡污濁之氣,螢亮奪目,如同最為珍貴的白玉珊瑚。樹幹中緩緩浮現一個窈窕身影,長發翻飛如仙如魅,令人心折不可逼視。
廣岫收功落地,覺得雙腿發軟打戰,險些沒站穩。逍扶了他一把,還在他腰上掐了掐,笑道:“謝了。”
廣岫渾身惡寒,趕忙推開他。瑱就更慘了,本身就沒多少修為,此時這麽一用又退回了原形,不知得多久才能恢複了。
樹中人影擡腿一跨,走了出來,仿佛自九天宮闕落足塵寰,帶了一身不然塵間煙火的高貴脫俗。雖是不着寸縷,卻根本無法使人産生絲毫亵渎輕慢的念頭。
廣岫揉揉眼睛,當真以為是神仙下凡了。
再次見到母親,瑱十分激動,跳過去想撲進她懷裏,卻忘了此時的母親有靈無實,一頭撞在了樹上,撞的頭暈眼花,搖搖晃晃。
女人面露嫌棄,想要如往常一樣揪他耳朵訓斥一番,無奈根本無法觸及,只得叉着腰不滿道:“你小子,許久不見怎麽還是這麽傻乎乎的,一點長進也沒有。娘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瑱站穩了,晃晃腦袋,又靠近過去,在女人身邊直兜圈子。
廣岫本當是母慈子孝感天動地的重逢戲碼,此時看來畫風似乎不太對,這只母狐精,和慈母的形象也差太遠了吧。
逍走進一步,他雖是母狐之子,卻從未見過,此時竟覺有些拘束,不知該說些什麽。女人能感覺到他身上與自己一脈相承的氣息,有些疑惑道:“你是……”
逍搓了搓手,道:“我是您未出世的孩子,當年您懷胎不足三月,那暴君害了你後便剖腹将我挖出,爹将我一點靈元置于藏峰山靈眼孕育。我如今雖已長大,卻無凡身,只可寄宿他人之軀行走。這個身子,本不是我的……”
女人面露凄苦,總算有了些慈母的樣子,輕拂他的臉頰道:“苦了你了……你說這不是你的模樣?也是,我白瑤的孩子,怎麽能是這副不起眼的樣子。”
廣岫那點感動勁嗖一下就沒了,怒火陡起。
我們衛翊到底怎麽不起眼了!
“對了,你爹呢?”白瑤四處看看,柳眉一豎,“這麽重要的時刻,他竟然不來!”
逍道:“爹本是與我一道來的,不知又去了哪裏。”
白瑤俏臉一板:“等見着他,非把他耳朵揪下來!”
廣岫被晾了半晌,正要提醒他們此地不宜久留,白瑤注意到了他,饒有興致将他從頭看到腳,道:“這位呢?方才盡力救我,莫非也是我兒子?”
廣岫一口血都快噴了出來,逍笑道:“他喜歡我,勉強也算是吧。”
廣岫直接就噴了:“胡說什麽呢?誰喜歡你了?!”
瑱眨眨眼,指指自己的臉:“你喜歡的不是我嗎?”
廣岫真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臉上去,可這張臉是衛翊的,還是只能忍。
女人飄過來,摸了摸廣岫的頭:“記得對我兒子好點。”
廣岫嫌棄得使勁甩頭。
“娘,您以靈力化形太過勞累,孩兒為您尋了副肉身,您進去好好休養休養吧。”逍指指靖妃,她就乖乖走了過來,在白瑤身前跪下。
白瑤看她一眼,撇撇嘴:“我不喜歡她,我以前還在那個女人體內時她就總是與我作對,看着她的臉我就惡心。”
廣岫松了口氣,及時湊上去道:“就是啊,這女人一肚子壞水,哪能配得上夫人這般天人之姿?要我說借屍還魂不過下乘術法,更是有損修為和陰德,夫人不如以蓮化形,唯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才能配得上夫人超凡脫俗的氣質。”
白瑤聽來頗為受用:“有道理,當年我是沒了法子才寄身死人之軀,如今重生,自然要找個更好的。只是以蓮化形乃是仙家之術,我一只狐妖哪有這能耐?”
廣岫道:“這個夫人不用擔心,我停雲觀能人倍出,我師弟廣寒已修煉至半仙之身,交給他就行了。”
白瑤又看看他:“你也是停雲觀的?一年前我看上那死鬼時,他就左一句停雲觀戒規右一句停雲觀名聲,放着我這麽個大美人不要要回去當掌門。嗤,我那時就想着,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拆了它!”
廣岫讪笑道:“夫人如此風貌,忘塵前輩這不是拜倒在夫人石榴裙下了嗎?拆觀的事,我看還是算了吧。”
白瑤一臉得色:“那是,姑且饒了你們。”
廣岫心裏暗樂,趁機欲将靖妃放走,衛翾攔住他:“你為何要救她?”
廣岫心裏一虛:“那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一個大男人,不會想趁機欺負一個弱女子吧?”言罷對靖妃使了返魂決,催她趕緊走,她便忙不疊得跑了。
白瑤留意到了衛翾,湊過來在他身邊饒了好幾圈,将他的臉細細看了又看,露出色咪咪的模樣:“這後生模樣真俊,不會也是我兒子吧?”
廣岫撇嘴,這女人是認兒子認上瘾了不成?
衛翾可不會理睬她的玩笑,容色清冷并無所動:“以你的修為,一年前怎會輕易被衛峥捕獲送入宮去?”
白瑤賴在他邊上,一臉殷勤道:“你想知道我自然願意告訴你,不用這麽冷冰冰的。那時候啊,也算他運道好。藏峰山出了一株百年難遇的水靈芝,吃一口就能助長十年功力。我見瑱修為沒什麽長進,就想去取了來。可惜争奪靈芝的太多了,我打不過受了傷,剛逃回來就撞見他。不過若不是進了宮我也不會遇到那死鬼,說起來還要好好謝謝他……”
廣岫心裏嘀咕:謝就不必了,讓你兒子趕緊從衛翊身體裏出來,別再添亂就阿彌陀佛了。
忽然四周響起密集腳步聲,無數火把照得夜空亮如白晝,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全副武裝的大內禁衛團團圍住了。
走在當前一人,便是丞相肖乾林。
廣岫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中輝映着火光,看不出絲毫情緒。
“皇上。”肖乾林回身退了一步,微微躬身,缙帝走來,目光冷冷掃過衆人。
“又是這個纏人的讨厭鬼……”白瑤一臉嫌棄,來到逍和瑱身前,将他們護在身後。
肖乾林道:“皇上,這妖女便是一年前衛峥獻給皇後的狐裘元身,乃是宮中妖亂之源。”
廣岫忽然就明白他大半夜不睡覺,在此出現的目的了。
缙帝目光在白瑤身上逗留了片刻,冷冷道:“邪道妖物,當誅!”
“狗皇帝,是苦頭還沒吃夠麽?”逍運起靈氣一擊攻去,那攻擊卻未出一丈,被什麽擋住一般,驀地就散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周忽有數道暗芒随風驟起,剎那間勁風如瀑壓頂而來,在槐樹周圍合圍為陣,将白狐一家盡數困在其中。
竟有人早已在這槐樹周圍布下了誅邪陣!
誅邪陣專為克制妖邪魔物而生,一旦被困入其中,無論如何厲害,體內的靈力皆會被吸納吞噬,越是反抗便流失越快,除非以外力摧毀,否則只能等着油盡燈枯。
逍試着打破陣法,根本毫無作用。白瑤将他拉回來,一手又去拉瑱,搖頭嘆氣:“這個臭皇帝果然是非常讨厭,這麽久了,還是這麽讨厭。”
逍感覺到母親正将靈力運給自己,掙脫她的手,道:“娘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白瑤将手放在瑱頭上渡了靈力過去,搖頭道:“沒用的,一旦入陣便絕不可能出去了。”
對誅邪陣她很熟悉,當年忘塵剛進宮時便是用這個陣法将她困住。她知道此陣的厲害,陣中的人是絕對沒有可能自行破陣的。
瑱掙紮着不願母親相救,卻因太過虛弱無法掙脫。逍緊皺眉心雙目赤紅,再次施法全力一擊,卻如同水滴入海一般,沒有發生絲毫的改變。看看身影逐漸模糊的母親和虛弱無力的瑱,他感覺到了害怕,那是從未有過的感覺。目光一擡,他看向廣岫。
廣岫看不清那目光,他此時心裏正亂。
誅邪陣乃是停雲觀所創陣法,他曾學過,卻因不曾用心只學了些皮毛,根本不知如何破陣。
在這關頭出現了停雲觀的陣法,這說明了什麽?
肖乾林還在缙帝跟前火上澆油:“皇上,衛峥将此妖物送入宮中,其心歹毒令人心驚,幸好陛下得天護佑,方未被妖孽所害,否則……”沒說完便是一臉的痛心疾首。
缙帝面若寒霜,緩緩開口:“傳朕口谕,領兵将軍府,一衆人等全部收監,把衛峥給我押入天牢。”
廣岫趕緊道:“皇上,事情不是這樣的……”
“廣岫真人可是有何異議?”肖乾林沉聲道,“難道宮中為亂的并非這些妖孽?将狐貍精送入宮中的不是衛峥?”
廣岫冷汗更多了,正因确實如此,他才根本不知該如何辯駁,只能勉強解釋道:“雖是如此,可是衛将軍是在不知情之下才會進獻狐裘,并非有意……”
肖乾林冷笑:“不知情?他的兩個兒子都在此地,怎會不知情?衛翾私自越獄罔顧皇威,衛翊更有犯上弑君之舉,難道這些都是假的麽?”
“這個……”廣岫一臉的冷汗,硬着頭皮道,“皇上,衛将軍勞苦功高,我覺得此事還是不要太過武斷……”
缙帝道:“真人不必多言,弑君逆賊在此,禍亂宮牆之妖孽在此,孰是孰非,朕自然清清楚楚。”眸中一點森寒徹骨,“衛峥啊衛峥,朕倒還想知道,你究竟還有什麽是不敢做的,你們衛家,還将朕放在眼裏麽!”
肖乾林上前一步:“還不速将逆賊衛翾拿下。”
幾名禁衛立時将衛翾押了過來,他的臉色在火光照耀下更無絲毫人色。他沒有出聲辯駁也沒有掙紮反抗,他知道此時說什麽都已無用。
廣岫的心緒比他更亂,他想要理清事情究竟是怎麽到這一步的,越理卻越亂。
肖乾林瞥了廣岫一眼:“真人雖布陣捉拿妖孽有功,更救靖妃于危境之中,卻也不可自持功高,包庇重犯吶。”
廣岫一懵,看着肖乾林老謀深算的模樣,又看看誅邪陣中,逍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他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只覺心口一陣發涼,苦笑道:“肖相擡舉了,這般厲害的陣法,我可布不下來。”
肖乾林悠然道:“真人過謙。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公斷,若是真人覺得衛将軍是冤枉的,待明日提其殿前公審,相信定能明辨是非。眼下,真人還應速速除去陣中妖孽,為陛下分憂,亦可不負停雲觀百世芳名。”
缙帝亦道:“廣岫真人救駕有功,若可除去此間妖物,明日便授封國師,更有千金重賞。”
廣岫沉默着,看着肖乾林,仿佛從來都沒認識他,又好像現在才開始認識他。他忽然發現,他對這個人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他對自己來說,不過是一個有着特殊身份的陌生人而已。
一個可笑而可悲的身份。
廣岫深吸一口氣,笑了起來:“肖相不愧為賢相,真是時時處處都想着為皇上分憂。只是有些地方,肖相還是疏漏了。”
“哦?”肖乾林饒有興趣看着他。
廣岫道:“一,若衛峥真是蓄意将妖物送入宮中謀害皇上,又何必讓我和衛二公子進宮除妖,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麽?”
肖乾林眉頭微挑,等着他說下去:“二,衛翊犯上弑君?衛峥是腦子被驢踢了麽,公然讓自己的兒子入宮行刺皇上?恐怕一頭豬都不會這麽沒腦子吧。肖相與衛峥相交多年,當年更是結拜兄弟情同手足,你覺得他會蠢到這個地步麽?三。衆所周知,我與衛翾一同入宮,早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雖然他沒出多少力,關鍵時刻也幫了我不少,此時此刻,斷沒有讓他獲罪而我攬功的道理。若是皇上要降罪,便連我一道罰了吧。”
肖乾林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沉聲道:“真人這說的什麽話,皇上素來仁厚寬和,賞罰分明,真人有功無過,如何責罰?”
廣岫笑着将行雲橫切豎挑,舞了道奪目劍花:“無過麽,那我便來随便欺個君犯個上吧,反正我也沒想過要當什麽勞什子的國師。”
他面帶笑意言語戲谑,眼神卻異常堅定,手握行雲,猛地朝誅邪陣劈了過去。剎那間靈光四溢,如烈日驕陽灼人眼目,在場衆人都不禁閉目遮眼,不敢直視。
一劍劈去效果卻不大,只讓那固若金湯的陣法動搖了片刻。廣岫凝神聚氣,再次舉劍劈下,誅邪陣又是一陣劇烈震顫,足使天地變色。
手中行雲亦微微顫抖起來,這樣硬碰硬得與誅邪陣相抗,恐怕在停雲觀靈劍之中,他算是頭一把。雲竹在劍中無聲抗議着廣岫這種愚蠢的行為,沒有得到絲毫的反應,反而迎來了更重的一擊。
廣岫靈力耗費過多以致心神激蕩五髒似絞,根本沒閑暇去管他的抗議,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不适,再次舉劍,身後傳來肖乾林冰冷的聲音:“你當真要自尋死路麽!”
廣岫頓了頓,死咬着牙,再次劈下。幾乎同時,後背刺入數只長箭。他悶哼一聲,穩住兩手不發顫,蓄力又是一擊。
誅邪陣中,逍透過氤氲流轉的靈光看着他。他感到胸腔之內那顆跳動的肉團中流動着一股莫名的情緒,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種心情,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傷痛楚,眼眶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要流出來。
“保護好瑱……”白瑤一面抵抗陣法吞噬一面自耗靈力護着兩個孩子,此時已如冰雪消融,徒留斷香零玉,面上沒了戲谑調笑,深深看着逍,“他太傻了,不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你和娘一樣聰明,這三千濁世,要和他……好好走下去……你爹他竟不來見我……下輩子……我一定要纏死了他……”
“娘!”逍失聲痛呼,壓抑在心口的情緒瞬間爆發而出,借着他人之軀流盡世俗之淚。他忽然很讨厭這顆心髒,它痛得好似要爆開。
“不要難過……娘還能見到你們,是向天偷來的……已經夠了……”白瑤的身影幾乎已看不到,只留下微末的光點,任憑瑱如何揮動爪子,再也無法觸及。
這一去,當真是灰飛煙滅,再難挽回。
“來人,速将此人就地□□!”缙帝怒而下令,這一日他受了太多挑釁和背叛,沒了淩末那股至靈至善的靈氣守護,他的心腸恢複了堅硬,不想再過多糾纏了。
肖乾林盯着已是血人般的廣岫,他倔強而固執的揮動行雲,根本沒有理會身後的殺戮。
這個小子,真的一點都沒變。
他忽然覺得有些疲倦,擡起右手揮了一下。
禁衛舉起長矛鋼刀,瞄準廣岫的後心齊齊刺去,卻聽一聲炸響,好似響在了每個人的腦顱心肺之間,震得人腦中嗡嗡得響。
誅邪陣嚴實的光暈中裂開了一道縫,一陣刺目強光如雷電乍起橫掃開來,轟然激蕩,将在場衆人盡數震飛出去。
陣法已破,可這對逍和瑱而言已經沒了任何意義。他們在亂塵激揚中一動不動,一人一狐,好似被抽走了生命一般,只留下軀殼在塵世殘留。
衛翾趁亂提起爛泥般的廣岫,來到肖和瑱身旁,取出卷軸打開,消失在飛揚塵埃之間。
“要追麽?”面具人無聲無息出現在肖乾林身邊,身形幾乎與塵埃混在一處。肖乾林搖頭,不再多說,面具人便十分識相得遁身走了。
塵埃落地,慘呼聲聲,巨大的槐樹已被震斷,唯留枯木殘枝,龐大的身軀壓垮了宮牆,仿佛在彰顯着最後的餘威。
缙帝拍去塵土扶正發冠,這般狼狽讓他極是震怒,授命肖乾林五日內捉拿一應人等,憤憤回宮。
肖乾林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