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近日宮中很平靜,平靜到幾乎所有人都快要忘了前陣子發生的那些非同尋常的事,忘了宮中西苑那棵非同尋常的樹。
衛峥入宮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宮裏太安靜了,難道是因為最鬧騰的三皇子雲昶出宮不在?
衛峥輕咳幾聲,将不适壓下去,跟着孫行來到東華宮外。途中他問孫行宮中妖亂可已解決,孫行回答十分簡潔,看着有些呆滞,不如以往那般巧言令色,無事也要與自己套套近乎了。
衛峥見到缙帝時他正在撫琴,據宮人說自從拿到這把琴後他便沒有離開超過一個時辰過,政務不問諸事不理,不是撫琴便是喃喃自語。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把琴不簡單,只是沒有人敢去動。
好不容易将缙帝的注意力從琴上轉移,衛峥将信函呈上,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肖乾林私通出雲意圖謀反之事,缙帝看着信沒有說話。
衛峥觀察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并沒有相信,他本也不認為只憑借一封信便可扳倒肖乾林,能讓皇帝對他有所懷疑和猜忌便可。
缙帝放下信函,面色并無變化:“衛卿吶,這封信上的字寫得甚好,不知何人所書啊?”
衛峥心中一嘆,道:“皇上,這封信,自是肖乾林所寫。”
缙帝道:“肖相的字筆勢豪縱,遒勁有力,朕看這封信中的字意态端麗,灑脫飄逸,不像是出自他手啊?”
衛峥道:“皇上,肖乾林的字如他為人一般詭谲多變,他早年曾有畫作,微臣比對過,這信上的字,确實是他所寫。”
缙帝恍然點頭:“哦,沒想到衛卿還能找到肖相早年畫作,倒讓朕想起當年來。衛卿與肖相一文一武,共為朝廷新秀,更是感情篤厚,一時傳為佳話。那時見你二人惺惺相惜,怎能想到今日會是這般勢同水火啊。”
衛峥微怒:“微臣當年是瞎了眼,未能看破他的真面目。”
缙帝道:“你二人争鬥多年,未鬧得太過,朕也不欲去管,只是衛卿吶,不過因為一個女人,你誣他謀反之罪,是否太過了些?”
衛峥捏了捏拳頭,道:“皇上,微臣知道一封信說明不了什麽,但肖乾林此人人品下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皇上定要對他有所提防。世人皆道我是因為一個女人與他過不去,可誰又知曉其中緣由?那蘇家小姐本是名門之後,受肖乾林蠱惑逃婚,抛下了一切,可他呢?他為了自己的前途将她抛棄取了太師之女!”衛峥個性剛直,最看不得虛僞下作之人,提起此事仍是義憤填膺,“肖乾林虛情假意,哄騙得蘇家小姐為了不礙他前程自願離開,獨自帶着孩子在山林獨居。微臣前去看過她,亦說過會照顧她,可她卻仍對肖乾林一腔愛意,可見肖乾林此人玩弄人心的手段,當真是登峰造極。”
缙帝面露唏噓,看着衛峥的眼神多了些同情:“情之一事最是難纏,不過,既是你情我願的事,又能斷言誰對誰錯?即便肖相為人算不得光明磊落,怎麽說也是一國之相,你讓朕憑借一封來歷不明的信便處置了他,恐怕難令百官信服。這樣吧,朕明日召肖相來問問,衛卿先回去歇息吧。”
衛峥知道再多說也沒用,無奈告退。方才想起諸多舊事,他心中激憤難平,沒忍住又咳得滿臉漲紅,望着宮牆之外一方碧空,胸口悶得發苦。
蘇家小姐一事确是他們決裂的誘因,他也是那時才看清這個自己很看重的肖賢弟,竟是個表裏不一行為下作的小人。
他年輕時個性沖動頗有些飛揚跋扈,想要什麽便去要,想做什麽便去做,第一次見到蘇家小姐蘇秀寧時他眼都直了,呆呆望着那個俏麗身影,被肖乾林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
那時肖乾林是個文雅書生,經衛峥舉薦在戶部做個小小主事,笑話他是個登徒子,被他一把扭住胳膊,大呼饒命。
之後他打聽來了蘇家小姐的閨名住址喜好乃至常去的地方,每每偶遇他都拖着肖乾林給他打掩護。見到蘇秀寧含羞帶怯投過來的眼神,他天真得以為英俊倜傥的自己已經贏得芳心,沒頭沒腦就去提了親。
提親後蘇家對他這年輕将領十分滿意,滿城都在傳英雄美人的佳話,他春風得意,拖着肖乾林去喝酒騎馬圍獵,半醉半醒之間肖乾林問他是真的喜歡蘇家小姐麽。
他傻笑着點頭,朦胧之中眼前人娟秀清雅,看着看着,竟然成了蘇家小姐的模樣。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了一堆海誓山盟的話,最後醉倒在桌邊。
他并不記得他都說了些什麽,一切照舊,只是傳出蘇家小姐不滿意婚事,數次絕食自殘抗議的傳言時,他整個人都懵了。他本以為她該是看上了自己的,那羞羞怯怯面帶緋紅眼中含情的模樣怎麽會錯呢?
等他知道蘇秀寧看上的其實是肖乾林後,他憋着一口氣想去揍他一頓,見他一臉無辜無奈的模樣便沒下去手,畢竟這麽文弱的一個人,打壞了可就不好了。
等他好不容易開解自己放棄後,蘇秀寧為了肖乾林離家出走了,等他鼓搗着肖乾林對人家姑娘負責時,肖乾林被王太師的女兒看上了。他一心認為以肖乾林的風骨定然不會辜負蘇家小姐而去選擇權勢高位時,又被狠狠打臉了。
這一臉他被打得有些懵,在他眼中那時的肖乾林分明性情雅潔有些清高,從未想過他也會是勢利之人。
去找肖乾林理論時,他就覺得他仿佛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了。
肖乾林的家世的确不好,父母雙亡無親無故,遇到他時是寒冬臘月,他剛随軍得勝回朝,騎馬太快撞翻了他的字畫攤子。他還記得他撿起字畫時那雙紅腫開裂的手,這樣的手要握筆都難,何況作畫提字?
雖然喜武不喜文,但他骨子裏甚是尊崇文人,賠償被拒後他便時常去他的攤位上轉轉,買些根本看不懂的字畫,一來二去混得熟了,他以為自己算是了解他了,他卻露出另一張臉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在救了懷有身孕被人追殺的蘇秀寧後,他心中的肖賢弟已經和一只臭蟲沒有區別。
雖然殺手是太師之女暗中派的,雖然肖乾林給了蘇秀寧一大筆安生費,他還是狠狠揍了他一頓。
當時滿臉是血的肖乾林歇斯底裏得與他撕破了臉,罵他是個廢物自以為是的蠢貨,曾經的情義如同冰雪消融,再也無跡可尋。
随着肖乾林步步高升,他的才華得到了認可,他的抱負得以施展,衛峥卻看到了他官場逢迎的圓滑狡詐,為達目的的不擇手段。那個臨街買畫的文弱書生已被官場染得透黑,再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亦或許,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
衛峥走後便有宮人來報,太後召缙帝陪坐敘話。缙帝前腳剛走,後腳皇後便來了,勒令宮人不許多話,将那把琴查看一番,取出一張之前廣岫給的符篆,小心壓在琴上。
屋內分明沒有風,那符卻飄飄忽忽落了下來,驀地燒了起來,連灰燼都沒留下。皇後吓了一跳,哪裏還敢多看,急忙逃了。
卻沒想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一曲還未奏完,琴弦忽地斷裂,将缙帝指尖都震破了皮,血珠滴落琴上,瞬間變為暗紅。
缙帝大為震驚,扶住琴急道:“怎麽會這樣……末兒……”
琴上緩緩浮起一陣白霧,氤氲成絕美淺笑的女子:“祈郎,不要悲傷,我終有一日是要走的。能借得這些日子陪着你,已經夠了。”
“不!你不會走的,你說過要永遠陪着朕!”缙帝惶急失色,伸手想要觸碰,卻只是虛空,“為什麽,為什麽會突然這樣?!”
淩末道:“大限已至,我再護不了你了……你要多加保重……”淩末面露痛苦,身形越發淺淡,最後化為薄霧萦繞在缙帝身邊。無奈這殘存的留戀,最終還是敵不過命數。
琴失魂靈,片刻便琴弦俱斷,化為一堆朽木。
“末兒!末兒!”缙帝哀痛欲絕,捧着殘琴悲呼。
他不會看到,淩末是被一股黑氣生生吞噬的,她留在皇上身上的護身靈氣也在瞬間被撕扯吞沒。那黑氣沒了阻礙,如長蛇般竄入了缙帝體內。
缙帝無知無覺,眉心隐隐透出黑氣,悲怒交加之下神情幾乎扭曲,重重拍着桌案:“何人碰過朕的琴?!”
內侍急忙趕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直說不敢。缙帝盛怒之下,命禁衛将幾人盡數拉出去斬殺。
幾個公公冷汗幾乎濕透衣衫,可在生死面前,沒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遂掙紮着說皇後曾來過。
廢後旨意頒下,宮中如落下一道驚雷。皇後儀态全無,嚎哭冤枉。太子連夜進宮,連太後都來求情,缙帝卻再也不願多聽一句,喝退衆人,将自己關在東華宮內。
“恭喜娘娘,皇後被廢,今後再無人敢與娘娘作對了。”
“是啊,依娘娘在宮中的地位和寵幸,這皇後之位,非娘娘莫屬。”
碧桐宮中,靖妃微笑看着鏡中朱顏,宮女小心為她卸妝,說着讨好的話,她靜靜聽着,笑意更深。
如此蠢笨的女人,坐着皇後之位,簡直糟蹋。
只是,寵幸再深,地位再高,依然比不過一把舊琴,一個已死之人。
好在,這本就不是她執着之事。
宮女退下,靖妃獨立窗前,手中摩挲着一塊白玉,陰寒之氣入體,卻透着舒爽之感。
“母妃!”一個小小身影跑進來,抱住她哽咽,“我又看到好多好吓人的東西,他們都要抓我……”
靖妃攬住雲麒道:“別怕,母妃給你的玉呢?”
“方才丢了……”
靖妃怪責道:“如此貪玩,不是告訴你要好生看管嗎?”
“那個玉涼飕飕的,一點也不好玩。”
靖妃攬住兒子,無奈道:“罷了,你就留在母妃身邊,看到什麽都不要怕。”
“嗯。”
飛鳥極目,殘陽西斜,晚春的最後的一點豔色被黑夜的初降完全遮掩。本該天下至尊秀妍的皇宮之中,已連一絲春景都看不到了。
繁華庭院之中,不聞鳥雀之聲,連蒼蠅振翅都沒有。偶有宮人沉沉往來,打個照面都不發一言,撞在一處了也只是搖晃着站穩繼續走。
他們都無法看到缭繞在自己與他人身上的黑瘴之氣,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生機精元正在一點點被蠶食吞噬,只有軀體還在遵照着平時的習慣往來。
槐樹投下巨大的陰影,将皇宮籠罩在沉悶壓抑之中,槐樹之颠,忘塵與逍并肩而立,看着這一切,仿佛在欣賞着一出并不精彩的默劇。
逍抱着小白狐,有一下沒一下得撫摸着他的絨毛。他嫉妒瑱的容貌比自己出衆得多,無事便不讓他化為人形,而且那身皮毛摸得多了,竟好似會上瘾一般,他摸得十分順手,眼中是難掩的期待之色:“我已經能夠感覺到娘的氣息了。爹,娘是什麽樣子,一定很美吧?”
忘塵目光一沉,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是啊,很美。”
逍道:“爹,你說娘被衛峥毀了原身送進宮中時只剩下魂魄,寄宿了一個輕生妃嫔的身子,那麽爹,你說很美的,究竟是娘原本的樣子,還是那妃嫔的樣子?”
忘塵皺了皺眉:“臭小子,哪來這麽多廢話。”
逍讨好道:“我是想到了我自己,我用着這具肉身,以此面目示人,世人也就只看到我這副樣子。可是這個小子實在太普通,根本配不上我,爹,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模樣麽?”
忘塵道:“不過皮囊而已,待救出你娘,我便為你再塑原身。何況,用這具身體,更有別的好處。”
“什麽好處?”
忘塵莫測一笑:“看到那處最高的宮殿了嗎,那裏住着這宮裏最為尊貴之人,你去問候問候他,就知道了。”
逍伸長脖子看了看,來了興致:“都說皇宮裏住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先去逛逛。”
忘塵并不攔他,即便在靈眼孕育修為不淺,真要說起來,他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罷了。
忽然,忘塵眼露精光,看着不知何時來到身側的面具黑衣人,全身開始戒備。
這個人他見過幾次,除了深不可測便不知該如何形容了。他從未見過那張面具下的臉,即便是聲音都似經過了面具的僞裝一般,根本無法推測他的底細。
“都是老朋友了,怎麽還是這般緊張?”面具人笑聲暗啞,笑聲聽來倒是十分高興。
忘塵冷冷道:“朋友可不會蒙面示人。”
面具人道:“就算是朋友也會有想要遮掩的秘密,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忘塵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不上什麽朋友。”
面具人嘆道:“唉,忘塵兄何必總是拒人千裏。忘塵兄苦等至今,今日終于可以得償所願,我這不是特意來說聲恭喜麽。”
忘塵道:“那便多謝了。”
面具人又桀桀笑了起來,似乎非常高興,末了卻又嘆了口氣,道:“可惜啊,忘塵兄的大計,還差了最後一步。”
忘塵眉心微皺:“哪一步?”
面具人面對着他,目光透過面具盯在他的臉上。
這目光讓忘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涼意,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毒蛇正順着他的後背往上爬。
“你,永遠消失。”
面具人說這句話時還帶着笑音,一時間似乎那張詭異的面具都咧開嘴角,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