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忽然前方浮現一個年輕人身影,一襲紫衣翩然若仙,如煙籠芍藥般裹在飄渺紫霧之中,雖在眼前卻有遙不可及之感。
在此人身上廣岫竟覺察不到人氣或是妖氣,唯有一股清靈之氣若有似無。他揉揉眼睛仔細去看,那人片刻已在近前,對衛翾雅然一笑:“衛公子這麽急,是要找梅老板麽?”
衛翾道:“正是。”
年輕人道:“梅老板惹上了人間官司,近日未在閣中。衛公子有事,不妨跟黎某說說。”
衛翾道:“我要那頂焚仙爐。”
年輕人道:“衛公子不常來無心閣,這一來就要閣中絕品,真是讓黎某無從招架啊。”
衛翾道:“若你做不了主,便讓梅老板過來。”
年輕人面露為難:“罷了,還請衛公子稍待,我傳信過去,看梅老板幾時得空。”
衛翾道:“不能等,讓他立即過來。”
這般咄咄逼人,連廣岫都看不過去了,正要勸幾句,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也罷,既然衛公子這般急切,便先說說你的交換籌碼吧。以焚仙爐的身價,與之等價的東西可不多哦。”
衛翾沒有回答,看向廣岫。廣岫正在思量他們的談話深意,見衛翾看了過來,身子不由就抖了抖。
“那啥,我們先商量商量哈……”廣岫将衛翾拽過一旁,“那焚仙爐是什麽東西,有什麽用?”
衛翾道:“焚仙爐乃是天界神器,可聚世間至靈之氣,你說有沒有用?”
廣岫恍然,推開衛翊竄到那年輕人跟前:“你說,要什麽才能換得此物?”
年輕人看了看他,淡淡一笑:“究竟是什麽黎某也說不上來。不過既非凡俗之物,能與之交換的,也不該是尋常貨色才是。”
廣岫撓了撓頭,看向衛翾,衛翾道:“看我也沒有用,這個你自己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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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岫頭撓得更厲害了,頭發都揪下幾根來,苦着臉道:“這位大哥,你看我身無長物,連皮帶骨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将那焚仙爐借來用用,用完了就還你……”
邊上幾個女子輕笑起來,其中一人道:“這位想必第一次來吧,咱們無心閣可不是當鋪,從沒有外借的哩。”
另一個黃衣女子道:“若是換不起,趁早想別的主意去吧,無心閣可不是誰都能來的。——也不知哪裏來的山野窮酸,沒的辱沒了衛公子的臉面……”後面這句特意掩下聲去,廣岫卻是聽到了,懶得與之計較,繼續撓頭,忽然想起什麽來:“對了,半年前我停雲觀斬殺了作亂人間的巨獸饕餮,自其腹中取出一塊女娲石,不知可否抵得上那焚仙爐?”
“停雲觀?”紫衣年輕人眉頭微動,看向廣岫的眼神深邃了一些,“若是女娲石,倒确是可有一比。不過,以閣下之力,當真能取來女娲石?”
廣岫豁出去了:“只要閣下莫要食言。”
年輕人笑道:“若有食言,人神共棄。”
廣岫下了決心,拽着衛翾往回趕。
衛翾道:“女娲石如此奇物,玄惪當真會交給你?”
廣岫咬咬牙:“他不給,我就是搶也得搶來!由此回空瀾山要好幾天,耽擱不起,你可有法子一日趕到停雲觀?”
衛翾沉吟良久,沒有說話,最後進了一間雅閣。廣岫無情得被攔在外面,只能聞着沁人幽香遐想不斷。
厚着臉皮找人打聽後才知此閣中美人思瀾有一珍禽名為展翅,可上天入地日行千裏。美人傾慕衛翾已久,無奈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今日,衛翾終于進了她的閨閣。
廣岫等在外頭,又是唏噓又是豔羨,不過多久衛翾就走了出來。廣岫驚道:“這麽快,你不是有疾吧?”
衛翾盯他一眼,取出卷軸展開,片刻天地立換,像是片刻都不願耽擱。
看他二人消失,紫衣人自得淺笑,似乎十分高興。一身錦袍大腹便便的梅老板湊上來:“主人,這兩個小子真的會送來女娲石嗎?”
紫衣人道:“以玄惪心性,他是不會交出來的。”
梅老板點點頭:“是啊,女娲石如此奇珍,若是流傳出世只怕要掀起軒然大波。”
紫衣人微微眯起眼來,眼中藏着點點精光:“好在,我對它本也無甚興趣。若是他能交出那個,便再好不過了……對了,你的事可解決了?”
梅老板嘆道:“勞主人挂心。俗世庸人有眼無珠,非說我的貨是贗品,一下子抄沒了我十來件,好在都是些尋常貨色,倒無甚大礙。”
紫衣人道:“凡人粗鄙蠅營狗茍,你與他們交易,少不得要沾些葷腥。”
梅老板道:“主人所言極是,只是近來閣中慘淡,若不想着法的拓展生意,怕是要喝西北風。”
紫衣人翩然而去:“無心閣已交由你打理,怎麽做你自行拿捏吧。”
“是,主人。”
“我說你這也太快了吧,脫衣裳都來不及……”跟着衛翾乘坐于展翅神鳥之上,廣岫還是不忘聒噪,“我聽說那可是絕世美人,你這麽快就出來,豈不是暴殄天物?”
高空之中風起雲動,衛翾靜坐鳥尾之上,當做沒聽到,廣岫卻是越說越激動:“雖然這也不算什麽壞事,不過你這犧牲也是不小了,我一定會告訴衛翊讓他記着你的恩情。你也別一臉吃了虧的模樣,美人難得,何況是那般仙境之處的美人,必定是傾國傾城,你這是穩賺不賠……”正說得起勁,忽然喉嚨一滞,發不出聲來,廣岫張着嘴嗚咽幾聲,憤怒得瞪着衛翾。
衛翾道:“一,我只是陪着喝了杯酒,未做過其他。二,此鳥只是暫借,你再羅裏吧嗦耽誤時辰,我就拆了你的骨頭。”
廣岫趕忙閉上嘴,直到看見了停雲觀的層樓疊榭才能重新開口。
看着熟悉的景致熟悉的人,廣岫心中一陣感動,對衛翾的那點不滿也煙消雲散了,反而殷勤得為他講解引見熟悉環境。
“那是飛辰閣,平時咱們研誦經典的地方,到處都是真言寶籍,無聊透頂了……那是丹宵閣,供奉着咱們停雲觀老祖師的靈骨,他老人家得道飛升逍遙自在去了,還留一塊天靈骨來讓咱們睹物思人,生怕少了他的香火……還有那兒埋着塊天火石,天上掉下來的,也不知是哪個神仙掉了酒杯,好在沒砸着人……哦那兒就是放女娲石的地方,觀中禁地,我還一次都沒去過,你趕緊瞅瞅怎麽才能溜進去。要是師兄不給,咱們就去偷,你開路,我掩護……”
衛翾的目光随着他的指點随意移動着,神情依舊冷冷靜靜,可若是仔細去看,能看到他眼中光華灼灼,未漏看一處地方。
來到玄惪跟前時,衛翾就已沒在聽他說些什麽了。
玄惪端坐上首,一如廣岫離開時一樣,衣飾古樸神情淺淡,仿佛沒有什麽能在他臉上留下痕跡。
廣岫開門見山說要女娲石,玄惪面色沒有變化,只有眼皮子動了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一清二楚。”廣岫将衛翾拉過來,殷勤道,“師兄你看,我給你帶回一個絕世奇才,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邪道正道都有研究,你收他為徒一定不虧。女娲石雖然珍貴但畢竟是死物,哪有活生生的人劃算,師兄你說是不是?”
這話聽來是要用自己來交換女娲石,衛翾眉頭抖了抖,卻并沒有多少不悅。看了看玄惪,衛翾半跪在地:“還請真人救我三弟。”
玄惪道:“救人之法千萬,不必用上女娲石。”
衛翾道:“可與焚仙爐等價而沽的,只有女娲石。”
“焚仙爐?”玄惪神情微動,“是與無心閣的交易?”
衛翾道:“要在最短的時間做到最保險,唯有用焚仙爐。”
玄惪道:“女娲石乃上古奇珍,本就蘊有極強靈力,在巨獸饕餮體內孕育百年,其威力足可摧天裂地,萬不可流落出去,被有心人利用。你若想與黎情交換焚仙爐,憑此物即可。”
随着玄惪五指翻飛,一只木盒浮現,緩緩落在衛翾跟前。衛翾接住木盒,看了看玄惪,廣岫搶先問出他心中疑惑:“這是什麽?”
玄惪道:“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
玄惪道:“是他的靈骨。”
“靈骨?”廣岫奇道,“靈骨要凡人成仙褪去肉身才能留下,他怎麽……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玄惪道:“他是谪仙。”
“仙?”廣岫詫異,“他的靈骨怎會在你這裏?”
玄惪道:“他當初被驅逐天界心有不滿,曾在人間禍亂,被祖師爺天機子鎮伏,收去了他的天清靈骨。仙人不成,天界凡間皆是不容,便只能栖身無心閣這幻境之地。”
廣岫由衷嘆道:“連神仙都敢打,天機子這老頭兒有膽識,對着他的骨頭磕了這麽多年頭,這次是真的服他了。不過師兄,你這會把靈骨還給他,不怕他再搗亂?”
玄惪道:“他得回靈骨只是有了凡俗之身,可在人界行走,于修為并無益處。當初祖師爺亦曾傳谕若他悔過,便将靈骨交還,如今,應該是時候了。”
廣岫雖入修真之門,對這些玄異趣聞知之甚少,此時聽來好似聽書一般覺得十分神奇,又問道:“那他當初為何會被天界驅逐,是不是和天蓬元帥一樣調戲仙娥?”
玄惪搖頭:“此中原委我并不知曉。”
廣岫還想問,顯然又忘了正事,衛翾打斷他,拿好木盒對玄惪行禮:“多謝真人。”
廣岫獻寶一般将他往前推了推:“師兄,這個人對你仰慕已久,我特意帶他來見識見識,你看他資質不錯吧,要不收了他算了。”
衛翾一眼瞪過去,廣岫咧嘴笑,還沖他眨巴眼。衛翾感到一絲窘迫,對上玄惪沉靜如水的眸子,遙遠的記憶被風吹起,在心底深處蕩起微瀾。
那時他尚年幼,剛從冀州搬入威嚴堂皇的将軍府,怎麽呆怎麽不自在,看什麽都不順眼。沒見過幾次的父親嚴厲刻板,表面慈眉善目的幾位夫人其實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言語之中客氣卻又疏遠,更別提私下裏叫自己小野種的三娘和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丫鬟仆從,讓他對這個以繁華顯貴為名的地方充滿了厭惡。
小小的心開始萌發叛逆的種子,破土之後慢慢生長,直到有一天,他翻出了高高的圍牆,在陌生的街巷之中胡亂走着,卻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
被那個面容可怖的老妖婆抓住時,他竟然并沒有吓得尿褲子,甚至還十分配合得跟着她來到荒郊野外,直到看到一屋子的碎屍殘骸他才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卻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害怕了。
那個人的出現猶如一道光,在他小小的灰暗無聊的世界中留下了一道月華,溫暖而神聖。
他還記得他牽着自己的手,只是揮了揮長袖,那個老妖婆便慘叫着灰飛煙滅了。
那手有些涼,留在掌中的溫度卻暖到了現在。
盡管百般不願,他還是被送回了将軍府,知道了那個會仙法的人來自停雲觀,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玄惪。
随後他在府中留了幾日,他數次偷偷看他的背影,卻因為那小小的別扭的心理不敢上去搭話。在他臨走前一刻才不管不顧得跑到他跟前,說了句我要跟你走。
他還記得他那時面無波動,未發一言,衛峥命人将兒子帶回房中,他拼命回頭,只看到他背影遠去。
從此,那背影在他心中留了一道印,停雲觀成了他心裏的一個結。
此時此刻置身其中,看到那依舊無喜無悲的臉,衛翾不由自主的,有點緊張。
“資質不錯,不過尚有俗事纏身,此生怕是難得超脫。命理已定,百轉千回,你與我門無緣,日後當以身正持德為重。”玄惪的聲音十分平靜,衛翾的表情也十分平靜,廣岫站在他邊上,卻莫名感到一陣涼意。
“多謝真人,衛翾謹記。”衛翾冷冷清清向玄惪叩謝辭行,顧自走了。
他向來這副清冷模樣,廣岫也不知他是不是不高興了,想起之前自己信誓旦旦讓他入觀,此時覺得頗沒面子:“師兄你也真是的,他一個将軍公子衣食無憂,能有什麽事一生都無法超脫?你曾救過他,他對你想必崇敬得很,你就這麽回絕了,他心裏得多難受。”
玄惪道:“緣起緣滅,緣深緣淺,一切皆有定數。”
廣岫嗤鼻:“有個屁的定數,有些事想做就能做了,管他有緣無緣?你該不會掌門不想做,想去算命了吧。”
玄惪垂下眼簾,沒再答話。廣岫見多說無益,悻悻問宮裏那棵樹究竟如何解決,玄惪平靜說了一句順天由命,讓他又是一陣抓耳撓腮。
忽見殿外展翅撲了撲翅膀打算起飛,他趕緊奔出去:“等等我,我還沒上去呢……”
“你別灰心,我師兄就愛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等救了衛翊我再幫你好好說說。你也別端着擺着了,抱着他大腿哭兩聲,他這人最受不得死纏爛打……”回程途中衛翾不發一言,雖然他平時也是這德行,廣岫卻知道他此時的心情一定很糟糕。好心寬慰幾句,衛翾卻又對他使了禁言術,讓廣岫幾乎在大鳥背上大打出手,下定決心再也不去管他。
最後,衛翾冷冷說了一句:今後再提一句拜師,我封了你的嘴。
廣岫被他逼人的煞氣吓得不敢反駁,小心嘟囔着:不是你很想拜師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