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踟蹰了一會,還是去拍了門。
都到了這裏,再扭扭捏捏也實在太丢人。
府中下人對他不算陌生,也沒有多少客套,說将軍不在府中,沒過一會,柳風屏來了。
衛峥不在,他自然成了管事的。廣岫看他一派儒雅挺拔英秀,三十來歲的人了還是皮膚白皙俊美倜傥,風姿比起衛翾來都不落下風。忽然腦中想象他與衛峥同處的模樣,覺得看誰都像是斷袖了。
柳風屏看茶請座,道:“不知真人回來了,未有準備,還請見諒。”
他這回來二字聽得廣岫心中一暖,無端有了種歸屬感,笑道:“無妨無妨,又不是什麽精貴之人,準備什麽。”
柳風屏道:“真人入宮這段時間,即便坊間亦常可聽聞真人除妖平亂之事,柳某甚為敬仰。不知真人此番出宮,可是宮中事了了?”
廣岫讪笑道:“實不相瞞,鄙人才疏學淺,修道不精,此番是出來找救兵了。那個……衛翊呢,怎地不見他?”
柳風屏道:“将軍說三公子身子骨弱,這幾日日日帶他去演武場,可是折騰慘了。真人稍待,我吩咐廚子多做些飯菜。”
“哦,好……那個,不用,我還有事,一會就走了。”廣岫掩飾了心底的一絲失落,亦站起身來。
柳風屏笑道:“再急的事也得吃飯吶,算算時辰,将軍他們也該回來了。三公子見到你,想必會十分高興。”
廣岫只得應了,心想這個柳總管不會是有讀心術吧,話直接就說在了他心坎上。
果然在飯點之時,衛峥氣勢十足得回府了,衛翊卻是被侍衛架進門來的,一張臉青青紫紫,有不少傷痕。本就贏弱的身子更是瘦得厲害,一身衣衫污穢不堪,好似在大牢裏受過刑一般。
廣岫心都揪起來了,迎上去扶了一把。衛翊擡眼見是他,眼眸子閃了閃,想說什麽,開口卻是嘶啞不成句。
廣岫有些牙癢癢:“衛将軍可真是不同凡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押了個死囚犯回府呢。”
衛峥“哼”了一聲:“堂堂七尺,像個娘們似的不堪一擊,如何擔當大任!我衛峥怎會有這種不中用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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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岫道:“這個問題可要問将軍自己了。我也是甚為不解,骨肉至親這般折騰,将軍莫非是急着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見衛峥面上泛起怒意,廣岫道:“我理解将軍的苦心,天下父母哪個不願兒女成材,只是這樹有千姿人有百态,哪能都照着一個模子長?若事事都能順了心意,世間怎會有諸多煩擾,又怎會是苦海無邊呢?需知萬法自然皆有其理,強行幹預,物極必反。還記得那日将軍言及後悔之事,情真意切,想必不會想再後悔第二次。我停雲觀有各種丹藥,就是沒有後悔藥吶。”
衛峥沉吟片刻,道:“真人進宮數日,越發得能說會道了。也罷,帶三公子回房休息吧。”
廣岫看着衛翊身影消失在拐角,心也跟着去了,找個理由離席,忙地去看衛翊。衛翊躺在床上,神情憔悴,笑容卻是由心底而起的高興。
他想起身,廣岫趕緊扶住他肩:“別亂動,好好歇着。”
衛翊道:“無妨,只是累了一些。”
廣岫道:“如今你大哥二哥都不在,你爹也就指着你折騰了。”
衛翊道:“爹也是為我好,是我不争氣……”
廣岫嘆了口氣:“傻瓜,你已經夠好了。”
衛翊心下一動,臉不受控制得有些發熱,感覺到他扶着自己的手的溫度,又更熱了一些。
此時下人敲門,端了飯菜進來擺上,說是柳總管吩咐的,讓他們多少吃些。廣岫見桌上有幾道自己愛吃的,幾樣衛翊愛吃的,更是佩服柳風屏心細至此,笑道:“這個柳風屏,若是女人想必十分賢惠,你爹娶了正好。”他揀了塊金乳酥塞嘴裏嚼着,又挑了些衛翊喜歡的端過去,喂着他吃了。
衛翊覺得無論什麽吃進嘴裏,都是甜的。
吃完了,廣岫為他擦了擦嘴角,看着那沾了葷油亮誘人的唇忽然有些心猿意馬,某些回憶又要蹦上來,忙別開視線,掏出懷裏所剩無幾的丹藥,清點一番,揀出一顆遞給他:“吃了這個,傷好得快些。”他發現此番下山自己這些家當幾乎都是耗在了衛家人的身上,尤其那個衛翾和他的小狐貍,還一兩銀都沒拿到,妥妥的血本無歸。
不過,用在衛翊身上卻是十分值得。
廣岫看着他的臉,即便有傷即便憔悴,還是怎麽看怎麽賞心悅目,對極了胃口。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裏出西施?
糾結半晌,廣岫還是開口:“其實我這段時日一直在想,你我那時……我會對你那樣,其實我……也許……”他不想慫的,奈何舌頭像是打了結總也捋不直,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很沒種得又給咽了下去。
衛翊低聲道:“我明白,那只是無心之舉……我……已經忘了……”
廣岫險些咬着舌頭,自己糾結了許久,他卻已經忘了?!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此時下人進來,說衛峥請他前去敘話。廣岫将衛翊按在床上讓他好好休息,拔腿跑了。
衛翊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末了,躺下來用被子蓋住了臉。
對廣岫一人出宮尋找什麽靈眼衛峥是不信的,總覺得他是要留下衛翾背鍋自己逃了。
自家傻兒子獨留宮中應付那些陰謀陽謀,他着實是不放心。
廣岫也是無奈,莫非自己的人品形象真的如此不堪?
衛峥說可調用五百守城軍,全憑廣岫調遣,更有親自上陣的意思。廣岫趕忙推辭:“将軍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事兒,不是人多就好辦的。”
衛峥道:“諾大藏峰山,憑你一人之力得找到什麽時候?你可記着,你只有半月之期。”
廣岫道:“關乎生家性命,我自然記得牢牢的,若是将軍想幫忙,便幫我找個人,有他在,別說一座山,就是整個京城都不在話下。”
珩王惹了一身腥想必指望不上,廣岫覺得還是讓衛峥這行事果決雷厲風行之人找廣陵好些。
要說他這性子打小便是這樣,不到火燒屁股就什麽事兒都不是事兒。旁人都覺得半個月短而又短,他卻覺得還有十來天呢,慢慢來便是。如今已有人幫着去勞心費神,他也就安安心心得等着找到救兵再說。
見他悠悠閑閑得吩咐下人整理好房間,跑去睡午覺了,衛峥眉頭皺了又皺,好不容易才忍住揪他起來踢他上山的沖動,轉而勒令屬下加緊找人,一日找不到全部軍法處置。
屬下誠惶誠恐得去了,他頂着一張快皺成核桃的臉,在房中踱來踱去,焦躁不安。
柳風屏端了碗湯藥進來:“将軍,還以身體為重。”
衛峥擺擺手:“不過風寒,喝什麽藥,過幾日便好了。”
柳風屏走近一步:“将軍尚有舊疾,還需仔細調養才是。小傷小病若不及時醫治,恐為大患。”
衛峥知他性子,今日若不勸得自己喝了這碗藥他是不會走的,只得端起碗一口喝了。藥汁入口苦澀,蕩入愁腸,越發得煩躁起來,他将碗一擱:“你說,是不是我錯了?”
柳風屏道:“将軍何錯之有?”
衛峥喟然長嘆:“若不是當初執意讓他們入宮,此時也不會置翾兒深陷危境,我卻什麽都不能做。深宮之中危機重重,他那性子如何應付得來?我……當真是糊塗啊。”
柳風屏道:“将軍征戰多年,應知兵行險着的道理。何況,當初提議讓廣岫真人入宮是我的主意,若是将軍自責,風屏更是難辭其咎了。”
衛峥嘆道:“與你何幹?這些年來,若是沒有你,我所遇險境又何止于此。”
柳風屏道:“二公子雖然表面叛逆難訓,其實聰慧過人,我昨日鬥膽也見過了宮中內務總管孫行,托他多為照看提點,将軍不必太過擔心。”
衛峥微笑:“還是你心細。”方才心中的一團亂麻,竟然片刻已拉直捋順了。
柳風屏道:“将軍,少将軍派來的人說出雲國近日頻頻換防,不可不防。”
衛峥嘆道:“你告訴衛湛,多加防範。皇上近日不知何故頻不早朝,這朝中局勢,怕是又要亂了。”
柳風屏道:“将軍,依風屏之見,當務之急還是先斬斷宮中妖亂之源。”
衛峥點頭:“不錯,你找個機會讓衛翾多留意皇上那邊。”
柳風屏點頭應允,道:“太子那邊,将軍亦可多去走動。”
衛峥凝眉:“太子?我與他素無甚瓜葛……”
柳風屏道:“太子處心積慮拉下珩王,想必對儲君之位有所觊觎,定不會坐視朝中肖相一家獨大。有他在朝中掣肘,對肖家會是不小的阻礙。”
衛峥思忖片刻,點了點頭:“此言有理。”
柳風屏道:“将軍可要備份大禮?”
衛峥道:“備禮?是否有結黨奉承之嫌?”
柳風屏道:“風屏認為,桃李之饋,可事半功倍。”
衛峥點頭:“好,你幫我去準備準備吧。”
“是,将軍。”
柳風屏轉身告退,衛峥忽然叫住他:“風屏,你前段日子回鄉,家中事宜可已解決?你娘的病可還好?”
柳風屏道:“我娘已病逝了,謝将軍挂心。”
衛峥嘆了口氣:“當年未能救下你父親,後又多番累你操勞,未能盡下孝道,我實在愧對于你啊。”
柳風屏道:“将軍當年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又以金銀饋贈使我一家多年安度,柳風屏此生百死來世結草亦是難報恩德,将軍這麽說,到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衛峥笑道:“好好好,我不說便是,你說這許多,聽得我頭疼。往後送藥這種事,還是交給下人來做吧。”
柳風屏看他一眼,眼底藏着笑意:“将軍若肯乖乖喝藥,我自是不必走這一趟了。”
衛峥道:“藥石一類最是難聞,我真是見着就心煩。我在軍中之時,傷痛再尋常不過,丢着不管它自己也就好了,如今卻是一場小病也要喝藥,看來當真是老了。”
柳風屏道:“光陰無情,無論富貴貧賤在時間面前都是不堪一擊,将軍身系社稷黎民,更該保重身體才是。”
“你啊……”衛峥無奈笑道,“還指望你也會如常人一樣說我寶刀未老雄風猶在之類,是我想多了。”
柳風屏淺淺一笑。朝中沉浮身不由己,許久沒聽到他用這樣飛揚跳脫的語氣說話了。回想當年,亦覺流光容易把人抛,白了将軍發,摧了少年心,不由十分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