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衛翾房中有一間暗室,除了他以外沒人清楚裏面有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衛湛曾來過一次,被他圈養的青犼咬傷左臂,之後就再也不來了。
此刻,他卻端了壺酒,硬着頭皮又來了。
他是無意發現開啓暗門的機關玉瓶的,這還讓衛翾不高興了好一陣,之後換過好幾種,從玉瓶到石硯再到燭臺,都被衛湛看破了。
他是個厚道的人,沒有說出去,也沒有提醒衛翾,不管你換成什麽,只要你布置在暗門邊上,他想不發現都難。
衛湛是個武将,沒有什麽細膩玲珑的心思,對這個二弟他卻很了解,他知道他越裝作不在乎其實就越在乎,每次被老爹訓斥後,他都會郁悶好一陣。
而他郁悶的時候,就會躲到暗室裏來,讓這片黑暗和寂靜來幫他慢慢消化心頭的郁結。
果然,衛翾在裏面。
衛湛對這間暗室有些發怵,那時候他莽撞進入,被黑暗中撲上來的青犼咬住胳膊死不松口,要不是衛翾及時出手,他的一條胳膊恐怕就沒了。
一腳踏進,他比對陣千軍萬馬虎狼之師更緊張,步步為營時時提防,藏在懷裏的匕首也處于最方便被取出的狀态。
雖然他知道面對衛翾養的那些精怪異獸,一把匕首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
衛翾打小就愛折騰些旁門異術,正道邪道來者不拒,衛湛十分擔心他會誤入歧途,好在這個二弟沒讓他失望,除了性子臭些外還算是安分守己,所以老爹多番勒令他封了這間暗室,他都陽奉陰違的拖拖拉拉到現在。
這一次出乎意料的,沒有什麽可怕的東西突然竄出來,暗室中也不是只有黑暗,亮着衛翾特制的火燭,用的是成年火練蛇的屍油,可數月不滅。衛湛見衛翾丢棄過一張血糊糊的蛇皮,單是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
燭光幽暗晦澀,将整間暗室都籠罩在詭異的幽光中,卻有一抹純白未被沾染,如明珠避塵皎然出世,反而在襯托下兀自散發着隐隐白光。
衛湛進去時衛翾正揉弄着那個白團,忿忿得不露聲色。他的動作有些粗魯,可憐的白團被揉得亂七八糟,毛都掉了不少。
這是只白如瑞雪的小狐貍。
上次來遇上猙獰可怖的青犼,這次來遇上可愛乖巧的狐貍,這真是地獄到天堂的差距,衛湛很是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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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做什麽呢?”看衛翾的樣子,他覺得好笑。
衛翾沒理他,扔開狐貍半卧在塌上,一臉的“別來煩我”。
衛湛兀自找了個地方坐下:“你別和爹置氣,他也是為你好……”
衛翾冷冷道:“少來和稀泥,我聽膩了。”
衛湛只好停下話頭:“那我就說一句吧,明日你要進宮。”
衛翾挑眉:“我進宮做什麽?”
“是爹的意思,你與廣岫真人一同進宮祓濯,若成事,功勞歸你,若事敗,你亦可全身而退。”
衛翾冷笑:“荒唐。”
衛湛道:“其實這是真人的主意,他淡薄名利,不願為世俗所擾,此次進宮本受父親所迫,他提議讓你跟随,暗中會全力助你。若此次順利,你得到皇上賞識,今後便可做你想做的事,爹也不會再逼你了。”見衛翾面容冷漠,他嘆了口氣,“你好好想想,此事并無壞處,爹年事已高,你總不會當真與他鬧到不可收場吧?”
衛翾看着他着實無奈:“大哥,你還是三歲孩童嗎?當真以為事情會如此順利?皇宮重地,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若是未能成事,老頭子偷雞不成蝕把米,可別來怨我。”
衛湛笑道:“我相信你,何況有廣岫真人相助,若實在不行,師弟在此,相信玄惪亦不會坐視不理。”
衛翾眉心微動,腦中浮現一個模糊修長的身影。
衛湛見他神色有所變化,繼續道:“你當初不是想進停雲觀嗎?若此次事成,相信爹也不會再反對了。”
衛翾沉默良久,末了瞥他一眼:“你今天真是特別聒噪。”
衛湛哈哈一笑,拿過杯子斟滿一杯遞過去:“這是醉雲軒新進的酒,名喚離胧,來嘗嘗。”
酒入杯盞卻毫無酒氣,衛翾有些不屑,飲了一口卻滋味甚佳。一口飲盡,他還是頗為滿意,提聲道:“不來嘗嘗麽?”
沒有回應。
他察覺不對,看向衛湛:“你關門了嗎?”
“啊?”衛湛一頭霧水,下意識去看暗門,果然未曾關上。
“蠢貨。”
“……抱歉。”
衛湛趕到時,衛峥已經捉了小狐貍的腿倒提起來,打量了幾眼,覺得有些眼熟。很快他就想起來了,一年前他曾獵了只成年白狐,做成狐裘進獻給了皇後娘娘,因此而大受褒獎。再看眼前這只,雖然年紀尚幼,皮毛卻是上等,有些懊悔方才不知輕重,斷了他一條腿,成色難免要大打折扣。
“爹,發生什麽事了?”衛湛看看狐貍,問道。
“這小畜生大概是來為母報仇的吧。毛還未長齊,簡直不自量力。”衛湛捏了狐貍的脖頸一用力,狐貍掙紮着昏死過去。
“爹,且慢。”衛湛上前一步,“此乃珍惜白狐,百年難遇,不如交于孩兒,請位巧匠做個圍脖,可做王家提親之用。”
衛峥松手,點了點頭:“難為你有這份心。”将狐貍甩過去,“與王家聯姻事關重大,你要小心去辦。”
“是。”
衛湛抱了白狐,出門拐了個彎就遇到衛翾,卻未如先前說好的将狐貍交給他:“你早知他要報仇?”
衛翾默認。
“那此物萬不可留。”
衛翾挑了挑眉:“它是我的東西。”
“他要行刺爹。”
“此乃因果。”衛翾不當回事,“若是你,會不想報仇嗎?何況将它放出去的,可是你。”
衛湛皺眉:“無論如何,不可養虎為患。”
“我再說一遍,它是我的東西。”衛翾直視着大哥,“要麽你還給我,要麽我搶過來。”
衛湛看着二弟,嘆了口氣:“二弟,無論你與爹有多少嫌隙,總歸是一家人,你……不可任性。”
衛翾不禁笑道:“聽你這意思,我是要弑父?”
衛湛沒說話,雖然覺得不可能,可這也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
“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一個人。”衛翾嘆息。
“二弟……”
“你只知我将他養着,可知我暗中壞他修為?一年前他來報仇時可比現在難對付得多,否則你以為白狐一脈是這麽容易制服的?”衛翾苦笑,“罷了,左右你們都不信我。”
“二弟……抱歉。”衛湛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混蛋。
“罷了,我留着它也不過喜歡這身皮毛,早晚是要宰了的,不過想再養肥些,你想要,就拿去吧。”衛翾轉身而去。
衛湛趕緊跟過去:“二弟,你莫要生氣,是大哥錯了,我小人之心……”将狐貍塞進他懷中,“你小心些別再被爹看到。”
“那你的提親之禮呢?”衛翾似笑非笑。
“随便購置一副即可。”衛湛此時心中充滿了愧疚,“二弟,你別怪大哥。”
衛翾面露憂色:“我怎麽會怪你呢?擔心倒是真的。”
“擔心什麽?”
“你這輕易就信了旁人的性子,如何能在官場立足?”
“……”
“你若能學會老頭子七八分的殺伐果斷,真是要燒高香了。”衛翾拍拍他的肩,走了。
衛湛立在廊下清風中,澀然苦笑。
因為你是我二弟,我才信你的啊。
話雖如此,衛翾方才所言卻并不是扯謊騙人,一年前小白狐一闖入府中就被他發現,在未驚動任何人之前他就逮了關進密室之中。那時候他就喜愛白狐純白無暇手感十分美妙的皮毛,便當寵物養了起來,卻也沒有忘記它随時會伸出利爪來,便暗中壞它修為。若非如此,依白狐一脈的得天獨厚,一年時間足以化為人形興風作浪了。
衛翾打小性格冷漠怪異,唯有在面對白狐時才會流露出別樣的情緒來,除了心情不好時揉揉捏捏作為發洩,其他時候對它還是不錯,再加上這白狐年紀尚幼心思單純,剛開始還想要反抗逃跑,絕食自殘之類的都做過,後來竟漸漸被馴服,對衛翾親近了起來。
若不是這次被衛湛無意放出,衛翾幾乎快要忘了這只白狐的殺母仇人就是自家那個煩人的老頭子了。
抱着白狐回房途中,他遇到了一個讓他目前十分讨厭的人。
“二公子巧啊……呦,這白狐可是世間罕見的靈物啊……”廣岫眼睛發光,笑嘻嘻道,“難怪我總聞到二公子身上有股狐騷味。”
衛翾橫他一眼,繼續走,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廣岫十分自覺得靠過來。
衛翾道:“據我所知,真人不像是超脫凡俗之人,為何此次會将一塊大好的肥肉丢給我?”
廣岫笑得十分誠懇:“那二公子可是看走眼了,我自在逍遙慣了,有錢花自然是好,斷不願卷入這爾虞我詐步步為營的京城風雲之中。”
衛翾冷冷哼了一聲:“依你所言,我就很願意麽?”
廣岫賠笑:“二公子自然是不願的,可是這人生在世,時也命也,總有身在其位不得不謀之事。二公子身為将軍公子,早已在這風雲亂局之中,與我這山野俗子自當不同。何況此次進宮,是我的劫數,卻是二公子的機緣。”
不過找個人墊背,還能說得這般清新脫俗,衛翾只覺這人真是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做什麽說什麽都讓他十分不爽。
“你也知道衛将軍急着讨好皇上,以停雲觀要挾非逼着我進宮,無論辦好還是辦砸皆是騎虎難下,我也是十分無奈啊。”廣岫見他不買賬,咳嗽一聲,“我昨晚觀測天象掐指一算,此行兇險,需貴人同行方可化險為夷,這貴人嘛,自然就是二公子啦。”說罷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此舉你我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還望二公子伸出援手。”
橫豎他二人總需共事,廣岫也就放下身段來,拉攏了人再說。
衛翾看了他一會,道:“你當真是停雲觀弟子?”
廣岫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道:“自然是。”
衛翾漠然瞥他一眼:“據我所知停雲觀收徒門坎甚高,平庸者不收。”
廣岫笑道:“平庸者自是不收,若是誰都收了,停雲觀只怕早就破産了。”
“玄惪的眼光,也不怎麽樣。”衛翾看他的眼神十分鄙夷,“若停雲觀皆是如你這般,怕也是離死不遠。”
廣岫聽他話裏又酸又刺,有幾分了然,嘿嘿一笑:“其實吧,我原本也不想進停雲觀,日日清修戒律忒多,又在那鳥不拉屎的山巅之上,人味兒都沒有,呆着能悶死人。只是那個玄惪死活要收我為徒,說什麽我是百年難遇的奇才,非要拉我上山,我也是拗不過啊。”他挨過去,“其實他這個人吧,吃軟不吃硬,你要像塊狗皮膏藥似的粘着他,他就拿你沒辦法。若是你想拜師,我也可以……”
“我說我要拜師了嗎?”衛翾盯他一眼,“自作聰明。”
“多謝誇獎。”廣岫看着他的背影笑,“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聰明。”
他得意點點下巴,心想師兄這塊金字招牌就是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