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要說衛翊的病其實三分在身七分在心,他老爹的回府讓他連病都不敢病了,多活動起來身子也就好得快些。原本廣岫以為衛峥是特別不寵他,見了才知道他是哪個都不寵,對誰都是訓導多過關懷,估摸着他對這幾個兒子還沒有對軍中将領來得好。
有時候廣岫還真是挺同情他們,怎麽偏偏投生給他做了兒子。不過再想想自己,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衛峥雖然威逼利誘讓他進宮除妖,在他住在将軍府的幾天照顧得還是頗為周到,也不怕他會逃之夭夭。廣岫也就索性放開了揮霍,整日帶着衛翊下館子上酒樓,最後,還進了留春院。
依停雲觀的規矩觀中弟子有五戒,戒酒戒肉戒殺戮戒□□戒貪念,廣岫基本都已違背,此時山高皇帝遠,他更是大搖大擺毫不避諱,就算被玄惪知曉,他還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找。
誰讓你非要我來京城這麽個銷金庫呢?
留春院是京中頗具盛名的妓院,衣香鬓影美女如雲,廣岫非拉着衛翊說要給他漲漲見識,叫了三個姑娘陪坐,讓衛翊一張臉都快漲成了豬肝。
長到如今一十七載,他從未遇過這種事,美人在旁軟玉溫香,他卻滿腦子都是若是被爹知道,不知會是個什麽下場。
一念及此便是一身冷汗。
而那邊,廣岫倒是十分快活得與美人喝酒調笑。
一個美人見衛翊紅着臉如坐針氈的模樣覺得好笑,嬉笑着靠過來:“這位小公子好生純情,臉都紅了哩。”
“就是啊,不過男人嘛,總有這麽一天的,怕什麽。”
“我看這位小公子唇紅齒白好生秀雅,不會是女扮男裝,這才坐懷不亂吧。”
“呦,那我可要看看……”幾個美人笑着就朝他摸過來,臉蛋胸膛腰身甚至是某個部位。衛翊顧上顧不了下,顧前顧不了後,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掙紮之下摔落了一只盤子,幾人一怔,他得了空脫身而出:“我……我先走了。”
“哎,別走啊……真是無趣,來,我們繼續……”
不顧身後的聲音,衛翊負氣而出,可他此時身處妓館,哪有安生地方?廂房內不時傳出淫-靡之聲,樓下大堂也是莺莺燕燕招攬不停,他無所适從亦步亦趨,真想有個洞能躲起來才好。
無意中也不知走到了哪裏,一陣琴音幽幽傳來,是與此污濁之地甚為不符的輕靈悠遠,猶如山間泉響林中雀鳴,聞之而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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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翊有些好奇有些神往,便跟随琴音而去,來到一處僻靜廂房,琴音自微掩的門縫中瀉出,入耳更為清晰。衛翊覺得自己的心神仿佛也随之而動,那些煩心傷神之事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推門進去,他找了個角落坐下,與那些同樣醉于琴音的人一樣,眼中只有那撫琴之人,耳中只有那天上之音。
白衣琴師看着他走進來,微微一笑,繼續撫琴。
又來一位知音之人,幸甚。
娘,我不要背兵法,好難啊,你彈琴給我聽吧。
不行,你爹不喜歡,快背,多背幾遍就會了。
娘,就彈一會,娘……
好了好了別撒嬌,就彈一會,聽完了就去背書。
好。
混賬!不通韬略,只知玩弄這些輕浮無用之物!給我把琴砸了,滾去受罰!
……
忽然,琴音驟烈,琴師纖長指尖點撥不絕,神情卻是悠然,看着門口的不速之客。
“光天化日以琴惑人,膽子不小啊。”廣岫靠在門上,看着琴師似笑非笑。
白衣琴師淡淡道:“吾以琴聲覓知音,如伯牙子期之遇,而來惑人?”
“伯牙可不會在子期聽琴時吸取他的精氣——喂,醒醒!”廣岫踢了踢衛翊,後者仍舊未醒,一行清淚挂在臉上。
琴師撥弦漸緩,琴音變得低婉纏綿:“聞我琴音竟然落淚,看來這位公子當真是我知音之人,你又何必叫醒他?”
這琴音有惑人之能,可讓聽琴者勾起心中最為牽挂之事或最為向往之景,使人沉迷其中,無知無覺被勾去精神。此時衛翊神思為琴音所縛随之起伏,不可強行幹預,廣岫走過去拍拍琴案:“少廢話,勸你趕快收手,否則別怪我讓你魂飛魄散。”
琴師瞥他一眼,嘆了口氣,兩手按在琴弦之上:“也罷,楚離暫栖一隅茍延殘喘,無奈取人精氣自保,卻自問未曾害人性命,還望真人高擡貴手。”
廣岫擺擺手:“好說,若不是看你還有分寸,哪容你許多廢話。”
沒了琴音,屋中聽琴之人紛紛轉醒,起身對琴師行禮致謝,說什麽聞楚先生之琴憂思頓消肺腑生風,聽琴一刻受益終生,将這琴音誇得如靈丹妙藥一般,廣岫直翻白眼:“一群傻子。”
“喂,你這人一身酒氣邋裏邋遢,怎也敢進來聽琴?”一個油頭粉面的少年推他一把,“還不快滾出去,髒了楚先生的地方。”
“就是,我等聽琴還需齋戒沐浴,這家夥一身穢氣,也敢進來,我呸!”
廣岫平白受人喝斥,還未及還嘴,邊上衆人也圍了過來,對他推推扯扯呼呼喝喝,三兩下就轟趕了出去。
廣岫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畫道符詛咒他們的沖動。
在門外等了一會還不見衛翊出來,他探頭去看,衛翊正局促不安羞羞答答得與楚離說着什麽。楚離微微笑着,風姿綽約溫煦如風,整個一副禍害良家少女的德行。
又等了一會兒,他還是回頭找美人去了,管他與那琴師唧唧歪歪些什麽。
回了廂房兩三杯酒水下肚,衛翊才興沖沖進來:“真人,楚先生答應教我彈琴了!”
“哦。”廣岫瞥他一眼,繼續喝酒。被冷落的美人見衛翊回來便去拉他坐下,一人道:“原來公子撇下我們是去聽琴了,好生無情。”
“你埋怨什麽,我們怎比得楚先生的琴?”
“就是。”
廣岫放下杯子:“你們這不是勾欄妓院嗎,怎麽會有個男人?”
“他啊,可是我們這比花魁還紅的人物呢。聽說以前是個落第書生,彈得一手好琴,窮困潦倒之下才到咱們這賣藝彈琴為生。”
“那時咱們不都嘲笑他麽,一個男人,想賣不去北街的天童苑,來這裏礙眼,可眼下人家混的可比我們好多了,達官貴人都來聽他彈琴呢。”
“可惜了是個男兒身,若是女人,只怕早已飛上枝頭了吧。”
“這話可不對,就算是男人也可攀上高枝兒,你看那位相府公子對他不癡迷得很麽。”
“嘻嘻,也是呢……”
黃衫美人湊進衛翊身邊笑得一臉暧昧:“這位小公子想必也着了楚先生的迷吧,可小心被勾了魂去。”
“我就是覺得他彈得好,沒有別的意思……”衛翊趕緊解釋,臉都熱了。
廣岫晃晃酒杯,故作高深道:“說對了,他的琴音,真的會勾魂。”
見幾人都看了過來,他臉色一變,笑嘻嘻從懷中掏出幾張符來:“這是我停雲觀獨家護身符,驅邪避兇百試百靈,來一張?”
二人離開留春院時正碰上一人在大堂大鬧,揚言要帶楚離離開,正是那個呵斥廣岫髒了地方的年輕人。楚離靜坐一旁,面容恬靜,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廣岫趕緊拉衛翊揀個地方坐下,看戲。
“楚離出生卑微一介浮萍,難登相府大雅之堂,多謝肖公子一番美意。”
“楚先生,這般污穢下作之地豈是你呆的地方,我已禀明父親,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這少年比衛翊大不了幾歲,卻比不得他的內斂沉靜,一臉急切,就差跪在地上哀求了,“我府中什麽都有,丫鬟仆從任由差遣,哪是這裏能比的?你就跟我回去吧。”
楚離緩緩搖頭:“多謝肖公子,人活一世終歸不過一牆擋風一瓦遮雨,還是此處住的慣些。”
年輕人可憐兮兮看着他:“楚先生……你要不再考慮考慮?你以往不是考過科舉嗎?若是有心入朝為官,我可以讓我爹給你舉薦……”
楚離微微擡手,制止了他的話:“功名利祿楚某早已看破,肖公子何必以此取笑?”他微側身子,已是不願多言。
少年急忙解釋:“不是,我沒有……”
留春院老鸨十分為難:“肖公子,你也看到了,不是我扣着人不讓走,楚先生不願意,我也沒辦法不是。”老鸨也是耐着性子,若非看他是丞相公子,早幾棍子打發出去了。
廣岫看得十分解氣,聽旁邊桌的人幸災樂禍嚼舌根:“這就是丞相家三公子肖行之吧,真夠出息的,逛花樓不說,還為了個男人,真是丢死人了。”
“哈哈哈,肖丞相能容他這般胡鬧,着實大度。我來這都得瞞着我爹,被他知道非得打斷我的腿。”
“肖氏一門個個人材,還出了位貴妃娘娘,享盡榮華富貴,也就出了他這麽個不成器的。”
“人家再不成器,也是炊金馔玉凡事不愁,不是你我可比的。來,喝酒。”
“也是三公子,一樣不成器,和你有緣。”廣岫撞撞衛翊胳膊,衛翊讪笑,看那位丞相公子的眼色中帶了些許同情,亦有幾分羨慕。
自己是無論如何不能如他那般肆意自在的。
看肖行之垂頭喪氣走出留春院,廣岫跟了過去,還惡劣得朝他頭上扔石頭,他一回頭就趕緊躲到衛翊身後。衛翊看着他近乎幼稚的行為,實在是哭笑不得。
肖行之想是心中失落,只當是頑劣稚子的惡作劇,被戲弄了也無心追究,兀自唉聲嘆氣踱步回府。
“傻子。”廣岫玩夠了,丢下一句,打道回府。
“真人,你認識那位肖公子嗎?”衛翊好奇問道。
“當然不認識,我怎麽會認識他?”
“可是……你為什麽捉弄他?”
“好玩呗,誰讓他傻不拉幾的。”
“……”衛翊想說,傻的人招你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