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親死後衛翊大病了一場,整整三日卧床不起藥石不濟,好像一條命丢了大半。廣岫守了他幾日,見他病容憔悴,也是不忍,可他也不能老在将軍府呆着,心中已有去意。
見衛翊入睡,他為他掖好被角,輕聲出門,見一個中年文士手捧藥碗緩步走來,一襲藍衫儀表出衆,頗具隐士之象。
對這個人廣岫印象不錯,據說是衛峥的軍師,名叫柳風屏,府中諸多事宜都由他拿捏,地位僅次于少将軍衛湛。
衛峥一介武夫,素來不屑文人的那些彎彎繞繞,卻也知道空有武力是無法在朝中立足的,便拐了一個智囊回來,幫他出謀劃策。
衛峥對他極為看重,就是三個兒子的名字都是叫他取的,故而才能有這般文雅脫俗,若叫衛峥自己起,只怕不外乎是衛戰衛攻衛勝一類了。然而地位如此尊貴之人卻毫無架子,對誰都謙和有理,廣岫覺得和他說話總有如沐春風之感,讓人說不出的舒坦。
“柳先生,送藥這種事,怎麽還勞你親自來啊?”廣岫笑着迎上去。
柳風屏微微笑道:“清閑無事,便來看看三公子。真人這是去往何處?”
廣岫道:“在貴府叨擾多日,也該離開了,想去向少将軍辭行。”
柳風屏道:“真人乃我府貴客,住幾日都可以,何來叨擾?”
廣岫道:“我乃山野之人,習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住在将軍府的幾日……說句實話,真真是渾身不舒坦,還是早些走了吧。”
柳風屏點點頭:“真人不為世俗所累,當真難得。素聞停雲觀盛名,日後得閑,必前往拜會,屆時再敘。”
廣岫笑道:“好說好說,到時必定掃榻以待,盡地主之誼。”
與柳風屏別過,他徑直去見衛湛辭行,衛湛表現得十分不舍,将他大大褒獎了一番,什麽濟世救人道法高深青年俊彥百年難遇,言下之意便是勸他多留幾日。
要說廣岫算不上道法高深,卻也有幾分觀吉測兇之術,隐隐看出将有災劫之象,便執意要走。衛湛沒了辦法,為他設了辭別宴席,廣岫吃飽喝足,想着再去看看衛翊便走,不想這一看,衛翊病容更盛,在他跟前咳了一大灘血,幾乎是要駕鶴西去的模樣。
看着濺在衣袍上的鮮血,廣岫也有些慌了,忙要去叫大夫,衛翊卻拽了他的袖子,聲音哀弱無力:“你……要走嗎……”
廣岫咧嘴笑笑:“自然要走,總不能在你家一直呆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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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翊将他衣袖抓得更緊:“真人……勞煩……再等幾日……等我好了……我……我和你一起走……”
廣岫一愣:“你好好的将軍府不呆,幹嘛和我一起走?”
“我在這裏……呆不了……”衛翊唇角還有鮮血,襯着蒼白的面色更為刺目,“娘不在了,我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我願跟随真人……入道出家……”
廣岫覺得有些頭痛,即便是不受寵的将軍公子那也是将軍公子,哪是說出家就出家的,萬一到時候衛峥給自己定個拐帶官家子弟的罪名來個大軍圍剿,自己可就是停雲觀的千古罪人了。
“我說你啊……”他敲敲腦袋,整理了一下思路,“據我這幾日觀察,你兩位哥哥其實待你不錯,你放開心結,安心當你的将軍公子,跟着我……沒什麽好的……”
衛翊只是搖頭,眼淚眼看着就要出來了。廣岫見不得人哭,尤其是他,只得寬慰道:“好好好,我不走,等你好起來再說,你別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随手幫他擦了眼淚,見那塊玉隐隐發光,猶豫了一會,還是沒告訴他。
有些坎終究要跨過去,有些人終究要放下,他也該嘗試着一個人長大了。
半晌後衛翊抓着他的衣袖又昏睡過去,廣岫把了把他的脈,脈相平和穩定,并無大礙,道:“你不必耗費靈力了,他這是心病,只有他自己能抗過去。”
玉又閃了閃,慢慢歸于沉寂。
衛翊生病期間京城發生了兩樁大事,一是兵部侍郎張文浩突然瘋癫,傳言是被厲鬼纏身。二是皇帝靈山狩獵,遇刺客行刺,大将軍衛峥因救駕不及挨了罪名,罰奉三年。
當然,這些都和廣岫沒有絲毫的關系,和他有關的一件事是,衛峥回來了。原本衛峥回不回來和他也沒有關系,可他回府不久就指名道姓要見自己,這就有些意外了。
下人來請時衛翊還躺在床上,聽到這個消息就如見了鬼一般,忙不疊得下床穿衣,廣岫攔住他:“你病糊塗了,要見的是我,你急什麽?”
衛翊道:“爹回來我若不去見禮,要……要挨罰的……”
廣岫拉住他:“你病了他都不來看望,你還去見他做什麽?安心躺着,我過去。”
衛翊心中忐忑,衛峥治家嚴苛,別說病了,就是瘸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還守的禮還是要守,即便他不來探望,自己也是必定要去問安的。可方才下人來請的是廣岫,并未提及他分毫,他若貿然過去,只怕也要挨一頓恣意妄為不懂規矩的訓。
見他滿臉糾結,廣岫對那位大将軍越發好奇了,寬慰了幾句,便随下人前往大堂。也不知衛湛對他老爹說了什麽,使得衛峥一回府就要見自己,但願不是誇得太好,也不要貶得太低,讓自己安安生生離開京城便罷了。
來到大堂,大将軍端坐上首隐隐有一夫當關之勢,兩旁是衛湛與柳風屏,好似升堂審案一般。并不是沒坐過将軍府大堂的太師椅,只是人從兒子換成了老子,氣氛竟是截然不同。
這個名震天下的大将軍和廣岫所想象的滿臉絡腮胡不太一樣,面上微須英武不凡,依稀可見當年風采。或許是因為剛受了皇帝責罰,此時一張臉仿佛刀削斧刻般,看着比關公像還威嚴。這麽看來,衛翊身上沒有絲毫父親的影子,當真像是路邊撿來的。
廣岫總覺得沒好事。
衛湛沖廣岫點點頭,微微低頭對老爹道:“爹,這位便是孩兒提過的廣岫真人。”
衛峥沒什麽反應,靜靜将廣岫一番打量,總算開口:“請坐。”
廣岫徑直坐下:“不知衛大将軍見我,所為何事?”
衛峥直截了當道:“聽聞真人道法精深,解我府中之難,現有一事可保真人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不知可有興趣?”
廣岫笑着直擺手:“将軍玩笑了,我已入道,紅塵了斷,高官榮華身外之物,要之何用?”他這話冠冕堂皇了些,卻也不假,他好錢財享樂,不過不想委屈了自己,真讓他當個官日日惴惴,他是萬萬不要。
衛峥一笑:“當今世道妖物橫行,人心詭谲,真人一身除妖伏魔的本事,難道不欲大施身手,報效朝廷?”
報效朝廷?
這檔子事發生的機率比玄惪那根木頭跟毒娘子生一窩小毒蟲都要小,他壓根從沒想過:“将軍這話說的,朝廷這倆字我都不知道怎麽寫,別說什麽報效了。何況朝中能人輩出,擅除妖驅邪之人定是多如牛毛,我就是只狗肉包子上不了席,将軍何不另請高明?”
“當今天下,停雲觀盛名貫耳,誰人不知?”衛峥道,“玄惪真人不理凡俗,百請不至,廣岫真人年紀尚輕,想必不至頑固昏聩,更該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
這是拐着彎說自家師兄頑固昏聩啊,廣岫不由想笑,想起玄惪平時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其實不知道人家背地裏是這麽怼他的吧。
想起臨行前玄惪所言,他道:“衛将軍此言差矣,我師兄這個人是固執了點,但還不至于年老昏聩,此次我幫三公子之事,他可是十分熱心的,臨走前還特意囑咐我辦事需盡力,因為他欠了一個人情。”
“人情?”衛峥頗為意外,“他竟會顧念于此?”
“我也意外啊,他素來摒棄塵緣不問世事,卻會記着還人情?”廣岫見衛峥臉色有所緩和,又道,“所以我十分好奇,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情?”
衛峥道:“也不算什麽,當年玄惪真人四方雲游,尚有幾分俠義之心,解了京中妖孽害人之危。我當時鎮守京畿,有心結識相邀,承了他幾日的食宿罷了。”
廣岫恍然,只覺這小恩小惠的,玄惪竟然就把自己給賣了,着實不厚道。
衛峥茗了口茶,道:“往事已休無需再提。真人道術高深,更當成就一番事業,若是學了玄惪委入山野空耗一身本事,豈不可惜?”
廣岫十分汗顏,這高帽子戴得他頭重腳輕:“将軍謬贊,我不過借了停雲觀的大樹乘涼,道法在觀中不過下乘,不值一提。若将軍真有什麽事,我倒可以幫着給師兄傳句話,衛大将軍的面子,想必師兄還是會給的。”
衛峥放下杯子,露出冷笑:“不愧同門,本将軍當年被玄惪拂了面子,今日廣岫真人亦是如此。罷了,不瞞真人說,這件事,你躲不過。”
這就撕破臉了,方才那麽多哈哈白打了。廣岫苦笑,衛峥這臭脾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過幾日我會送真人進宮,若事成,則相安無事,若不成,好自為之罷。”
廣岫看着他拿起茶杯湊到唇邊,心想着怎麽不嗆他一口呢。
“将軍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是沒有拒絕的權利了吧。”廣岫沒奈何,“總該告訴我究竟什麽事吧。”
衛峥放下茶杯,道:“宮中妖物作祟,我等臣子,自當為皇上分憂。驅邪除穢,對真人而言想必不難罷。”
難不難你說了算麽?
廣岫直翻白眼:“承蒙将軍看得起。”腦中念頭一繞,他道:“說到異士,衛大将軍的二公子不正是麽?依我看來道行猶在我之上哩。如此難得報效朝廷的機會,将軍何必舍近求遠?”
衛峥掃他一眼,嘴角噙着抹冷笑:“他那些不入流的把戲,如何出得了手?真人不必推辭了,在我府中安心住下,我這便呈報聖上以安聖心。有停雲觀高人出手,妖孽定然可除。”
這老東西!
廣岫咬牙切齒,他這一報便扯上了整個停雲觀,就不單是他一人的事,想溜之大吉也是不可能了。
這次真是惹得一身腥,早知當初就是挑水砍柴洗衣個十年八載也不該妥協啊。
回去的路上廣岫唉聲嘆氣,悔之晚矣。
見廣岫離開,衛峥道:“此人看去不像有什麽本事,讓他進宮除妖,當真可行?”
柳風屏道:“将軍,此人有無本事暫且不提,單看他出身停雲觀,便可加以利用。”
衛峥道:“玄惪此人心高氣傲油鹽不進,當年我多次拉攏皆遭回絕,此時只怕,不容樂觀。”
柳風屏道:“素聞玄惪一心修道不理俗事,對座下門人亦是管教甚嚴,此次竟會讓師弟前來,不得不說是一個機會,不可輕易放過。”
衛峥長舒一口氣:“姑且一試吧。”
他征戰多年,過慣了馬上生活,□□對敵直來直往,如今盛世暫寧,他回朝伴駕只覺聖心難測如履薄冰。如何讨好皇上,真比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将首級更難上許多。
看看一旁恭謹而立的長子,衛峥道:“肖乾林從中作梗,近日皇上對我不滿越發大了。你要争口氣,一切,皆系在你的肩上了。”
衛湛垂首:“是。”
走出大堂,衛湛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對柳風屏道:“柳先生,即便要留人,也不該傷了三弟的身子罷。”
柳風屏道:“少将軍誤會了,三公子積郁成疾,氣血積沉,我以藥逼出他胸口淤積,與體無害。”
衛湛釋然,拱手致歉:“這就好,是我誤會先生了。”
柳風屏回禮,二人別過,衛湛遇到了在庭院擇花瓣的衛翾,好好的海棠只剩滿地落紅,看得衛湛甚為憐惜。
“花開爛漫,你為何……”
“我高興。”
衛湛無語,衛翾倒開口了:“那個柳風屏,一來又要指手畫腳。”
衛湛道:“柳先生的籌謀确是好。”
衛翾“哼”了一聲:“好不好,看了才知道。”
“他輔佐爹這麽多年,當是沒有問題。”
衛翾又哼了一聲,扯花瓣的力道重了些。
衛湛沒再多說。當年柳風屏風華正茂初露鋒芒,除卻一身謀略還有翩然風逸,引不知多少女子傾心。衛翾的母親蕭氏溫婉柔順,而衛翊的母親趙氏驕傲咄咄,數次說蕭氏與柳風屏有私情,蕭氏不堪辱沒,最終自盡以證清白。故而在衛翾心中,柳風屏也算半個害死母親的兇手,多年來始終對他心存芥蒂。
趙氏最喜歡的,便是海棠。
看着二弟孩子氣般的行為,衛湛滿心唏噓。
“你存個心眼吧。”衛翾抹抹手,纖長指間殷紅點點,“似他這般能耐,何愁沒有陽關大道,為何甘願在這裏當個小小謀士?”
衛湛道:“這心眼我自是存了,不過這麽多年,确實未抓住他什麽把柄。當年爹亂世之中救他全家,他留下報恩亦是情理之中,二弟你或許……只是多心了吧。”
衛翾轉身,不想再和這個一根筋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裏柳風屏的名字是直接用了我以前寫的一篇文裏的一個人名,畢竟是個取名廢,懶得想新名字,如果哪位覺得眼熟千萬別說是抄襲,自己拿自己的不算偷哈?乛?乛?
表示本人現在已經麻木不想什麽數據了,趕緊把文更完就成……